于是,耳边的嘈杂终于清晰起来,怨灵的声音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妇孺无助的哭声。
四周的怨灵的确多如牛毛,但都被各门各派的弟子驱散开来,天色渐亮,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巍巍皇城大门。
是朝云城,是人间。
城门下,楚司湛亲自率兵立于阵前,手持天子剑,命三军将百姓护在身后。
那些从城墙下探出的脑袋,满面惊恐地望着的不是怨灵和妖兽,而是他。
兽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潋恼怒的吼声。
“你是不是疯了!看看你做了什么!!”
眼前的利爪成了长剑,妖兽也渐渐变回了白衣的仙君,肩上还留着他方才打的一道血痕。
之前被他打倒在地的“妖兽”,也都成了重伤的仙门弟子,被同门扶了回去,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如看着妖魔厉鬼,惊惶不已。
不远处,不染辉光耀目,握着它的人脸色却沉得吓人。
直到这个时候,重黎才明白执明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没说过,自己是今日才将信传到昆仑的。
三日,他离开湖灌山后,就到了朝云城吗?
他和执明方才,就一直在朝云城中吗……
手中的无愧倏忽落地,他连退数步,被随即出手的司幽和楚长曦扣在地上。
百姓望见他出手伤人时已是吓得连连后退,这会儿定神看清他猩红的双眼,更是纷纷惊呼“妖孽”。
皇城脚下已成一片废墟,连护城河上的桥都荡然无存。
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任何解释都将是自欺欺人的狡辩。
“我都说了,让你什么都别碰。”执明从结界中走出,看着跪在地上的重黎,无奈地笑了笑,“你若肯听我一句,在这些怨灵的掩护下,我或可带你离开,可惜啊……”
“人不会让你带走的。”温淡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令执明倏忽一僵。
石阶之上,一袭青衣冉冉而来,古朴的泰逢剑逆风凛然,持剑之人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平和。
执明愣住了,旋即又笑。
光是看到那双眼睛,他就知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来人,想说的话千言难尽,几番犹豫挣扎,终成一句。
“东华,别来无恙。”
风声,哭声,怨灵的嘶嚎声,刹那万籁俱寂。
五千年慢慢年月,仿佛都停在这一刻。
故人再见,背道而驰,那些过往陈年,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已经没有无恙一说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薄情的刀刃,狠狠地剐下了柔软的皮肉,温淡如水的仙君换了个模样,拖着残破的躯壳,再一次告诉他。
我不要你了。
利剑穿心,五内俱焚,也不见得比这更疼。
执明还是站在那,煞白的面色看不出喜悲,只是摇摇欲坠,像是在等一阵风把他吹散。
“好。”他点头,“好……”
他等五千年,费尽心思,认错了人,做错了事,伤他,害他,天虞山第一眼,就错过了。
败了,败了。
重黎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现在可以回答了。
他想试试,死在那把诛仙灭魔的泰逢剑下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眼前的人比他想得要绝情得多,许是陆君陈的记忆和东华上神的记忆混在了一起,恨也自然融进了那颗刀枪不入的心里。
这个念头刚起,剑便刺了过来。
他没有躲,反倒上前一步。
剑锋立刻刺穿皮肉,血汩汩地流出来,倒是把陆君陈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此时,他还怔怔地看着那些流出来的血,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抬起头来笑着看他。
“想知道你会不会可怜我啊。”
陆君陈怒极,将剑抽了回来。
伤口极深,如此这般,血流得更多。
“我可怜你,谁可怜那些无辜丧命的人。”陆君陈的声音是冷的,作为凡人时的恻隐似乎也随着记忆的恢复被一并抹去了。
执明的嘴唇发着抖,堕魔之身,被泰逢所伤,往往是锥心刺骨的痛,他还想说些什么,人却被一股力道往后拽去。
回过神来,身侧站着的,竟是无尽。
他笑着,目光逡巡于在场所有人,最终落在了重黎身上。
陵光面色顿变,警觉地拦在了中间,手中不染杀气陡盛。
镜鸾和霓旌即刻召出沉霜和九思,护住了楚司湛和皇城中的一众凡人。
觉察到极恶的戾气,四周怨灵开始躁动,尖锐的嚣叫在天地间经久不绝。
恐惧如毒蔓,难以抑制地滋长,刻在本能里的畏惧,令最剽悍的战马,都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骑兵接连从马背上跌落,被后头的人速速拖走。
无尽扶着血流不止的执明,随手替他止住了血,将他收入一枚玉珠中。
“执明!”陆君陈眸光一沉,上前数步,“你要把他带去哪里!”
无尽托着玉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么着急?方才刺他一剑的时候,可没见你犹豫啊,他是追随本座的人,他瞒着本座将魂魄还给了你,这笔账本座还要同他好好清算呢,东华上神就莫要多管闲事了吧。”
他再度看向重黎,可惜被陵光所挡,只能看到他跪在地上,周身散发出可怖的邪气。
“你敢靠近他试试!”陵光厉声警告,手中不染电光火石,九天玄火蓄势待发。
无尽却笑,“就算本座今日不上前,你以为他就能安然无恙地跟你回去吗?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一个时辰内,若不解开封印,他必定死在你面前。”
陵光心头一紧,侧目望去。
重黎暂且被司幽和楚长曦所制,但体内散发出的邪气却久久无法平息,无处纾解的杀气逼得他双眸猩红,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理智,痛苦万分地望着她。
“师……师尊……你别听他的,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不会死吗?”无尽好笑地看着他,“你以为你是谁?一尾小玄龙,敢以肉身封印本座?简直是不知死活。”
“本座为何让你活到现在?就是等着看你小子是怎么自掘坟墓,死无葬身之地的!你回头看看那些人啊,他们可不会来怜悯你的坚持,你死了,他们说不定高兴得很呢!”
重黎咬着牙,虽知道他的话不能听信,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望向皇城下的众人。
无论是各路仙门,还是栖身于城中的凡人,看着他的眼神尽是戒备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