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逸飞第二天早早来到周师兄的工作室。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了,他答应了师兄要尽快把那几个印章刻完。
周师兄见他来,赶紧给他腾地方。看着罗逸飞一脸淡然,周师兄好奇地问他:“你们两个还有没有下文?”
罗逸飞笑道:“原来师兄也八卦。”
周师兄:“我这是关心你。”
罗逸飞:“师兄你说的对,高中生不适合谈恋爱。高中生没有经济来源,没有社会经验,恋爱就会像空中楼阁,不切实际。我觉得一菲的做法很对。”
周师兄立刻拆台:“说的一套一套的。你们都彼此明白心意,彼此喜欢,嘴巴上说做朋友,实际上是掩耳盗铃。”
罗逸飞拧眉,“我昨天回去想了想,目前的情况,我确实跟她只是朋友。”
周师兄不明白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但是像罗逸飞他们这样清醒的年轻人倒也不多见。
许多年轻人比较冲动。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想表白,彼此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又再分开。表现的很长情,实际却做不到长情。都是快餐式的恋爱。连结婚都可以闪婚闪离,谁又在乎感情长久呢?
片刻后罗逸飞问:“师兄,你谈过恋爱吗?”
周师兄笑笑:“想听故事吗?”
罗逸飞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说道:“如果您有时间,又愿意讲的话,我愿意听。”
罗逸飞问师兄这个问题主要还是想请他帮忙解惑。他心里的那种患得患失,让他静不下心来做别的事。
而师兄现在却要给他讲故事,他听着,希望他的故事能给他一点启发。
罗逸飞只知道周师兄很早失去了双亲,现在随性而活。只是师兄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罗逸飞从来没有跟他聊过,无从知晓。
师兄的家乡是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师兄的父母如何去世的,他没有说,罗逸飞也没有问。任何时候,别人不愿提及的往事可能都是一块没有愈合的伤疤。伤疤没养好之前,千万不要去揭,不然就会血淋淋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师兄曾经很自卑。即使他是以当地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进的县一中,他也总是自卑的低头与人说话。自卑不是因为他学习不如人,而是他没有别人先天的家庭条件,没有时刻可以为他挡风遮雨的父母。他虽没有因此而抱怨过,却也因此不愿与人有更多的交集。
他的收入靠政府接济,但是他不愿意一直被人接济。他一向节省,他为了省几块钱的车费会起很早,走很远的路去上学;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实在饿了才煮面吃,一小撮面,煮一大碗汤,面条和汤一起下肚,又可以管一顿;他拒绝一切与同学们的正常社交,只闷头学习,看书,做题。
他常常跑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不生病,不花钱吃药。他那时看着瘦瘦的,其实身体还挺结实。他参加一切有奖学金可挣的活动,这些钱是他凭自己本事所得,花着心安理得。
师兄没有讲他小时候更困难的时候是怎么度过的。但罗逸飞知道那一定是另一段关于苦难的故事。
班上有个同学看出他的拮据,想要资助他,他拒绝了那个同学的好意。只因他已经靠自己的优异成绩拿到了一份学校的奖学金,他已可以勉强度日。他觉得那是他为自己挣得的颜面。还因为那个提出要资助他的人是他喜欢的女孩儿。
师兄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她是名副其实的白富美。家境好,学习好,长得很漂亮,还心地善良。
为什么喜欢她?大概是因为她看他的眼神与别人不同。别人的眼光里带着鄙夷,而她没有。她的眼神清澈又明亮,没有一丝不屑和轻视。也或许她本来就是一个美好的人,所有人都被她吸引,而不是独独对他有什么特殊待遇。
后来他知道,他在老师、同学还有她的面前苦苦撑着的颜面其实一文不值。他们大家都知道他的穷困,想帮他,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大家派她出场,大家觉没有人会拒绝像她那样美好的人。
可那时的他像只刺猬,不管是谁,不管他愿意或不愿意扎别人,别人都会被他扎伤。
她美好得像天上的皎皎明月,而他却卑微得低入尘埃。他有何资格享受她的特殊待遇呢?他又有什么理由靠近她呢?他除了学习好一点,再无其它好处。他拒绝了她的好意。
有段时间,师兄的桌兜里常常会出现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糖果、饼干、笔、本子,从吃的到用的,不论什么东西他只要一发现就都交给了老师。
那些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没办法心安理得地用。他知道是她给的,可是他哪能接受呢?
女孩儿把他叫到学校的走廊,想把为他准备的东西亲自交给他,他把东西扔在地上,还说了很伤人的话。他说他不需要她的同情和怜悯。他讨厌她的假惺惺。她解释,他不听,他看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也打湿了他的心。
她伤心跑开,他却愣在原地。听说他那么对她,唯一的好朋友说他冷漠,值不得别人对他的关心。也不愿再和他多说话。
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唯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即使是自己再喜欢的人也只有把她推得远远的。他不接受她的任何好意,不是他不愿,是他不敢。他知道,即使他能靠自己改变命运,他也许不了她任何繁华。他的心,一旦对她打开,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师兄说,或许,喜欢一个人是想和她在一起,而爱一个人,是希望她过得更好。
周师兄的过去远远没有他自己讲的那么轻松。
高二那年她出国了,师兄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上大学以后,他跟所有的同学断了联系。他怕他会忍不住打探她的消息。周师兄的大学生活是单调的,没有色彩的。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再也没有人像高中时那样注意到他的生活不易,也没有人给他送这送那了。
他靠打工、做家教和申请学校奖学金完成了大学学业。找工作时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个城市,他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找不到生命的意义。
那个夏天,他去了西藏,去看了路边的玛尼堆和彩色的经幡,看了寺庙的红墙和白塔,看了高原上的宫殿和人们路上虔诚的跪拜,看了色达红色的房子和僧人们不灭的信仰。他将自己放空,找寻自我存在的意义。
当他站在雪山之巅俯瞰大地,他看到了人类的渺小,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太简单,要好好深刻地活着也并不容易。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既然要带给他周铭远这么多的磨难,为什么还要让他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色达佛学院外有很多长期居住在那里的僧侣,他们实际上不是僧人却过着和僧人一样的生活。他们有的和他一样是去找寻生命的意义,而有的只是看尽了世间繁华想找一隅安身。这世上总有人在追寻,而另有一些人在逃避。
他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突然有一天就想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了。生命在流逝,既然来一遭,不如好好领略一下不一样的人生。
他去拉萨的市区,穿过大街小巷,感受人声鼎沸与灯火辉煌。误入师父的书法室,看到师父心无旁骛地坐在那里篆刻。他缓缓刻,细细雕,轻轻琢,一件作品从他手里诞生。周铭远看得如痴如醉。
师父是个温和善良的人,没有赶他走,而是收留了他,见他对篆刻十分感兴趣,又带他入了门。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依托,他喜欢那些承载着岁月痕迹的石头被他精心打磨,想在石头上刻下那些曾经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和那些历史长河里被吟诵千古的美妙诗句。
他在藏区找了一份工作,边打工,边跟着师父学篆刻。两年的时间里,他从篆刻到雕刻,从刻印章到雕印纽,学得专注又痴迷。
他尝试在社交平台上发他篆刻时的视频,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生活,聊聊那些忽明忽暗的日子。慢慢有人关注他,了解他,成为他生命新阶段不曾谋面的朋友。
或许是因为他每一次篆刻都带着厚重的情感,他的视频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他也获得了一些找他篆刻的订单,他开始有了想要开一个篆刻工作室的念头。通过那些网友自发的推广,他的订单越来越多,离他开工作室的愿望也越来越近。
后来,师父的一个朋友与他闲聊,很欣赏他的篆刻,和他的工匠精神,想要邀请他一起做一家有特色的篆刻工作室。而周师兄也想要到别的地方找寻新的活法。两个人一拍即合,他们最终选择来到这个朋友的家乡c市,合伙开了这家篆刻工作室。
那个朋友有自己的工作,这个工作室就由师兄全权打理。后来周师兄才知道,这个朋友其实是师父从中搭的桥,这位朋友并没有出多少力,而是师父在帮他。
师兄觉得他对师父无以为报,所以当师父要他好好照顾一下罗逸飞这个师弟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经过几年的经营,周师兄的工作室小有成绩,他的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他不再拒绝与人产生交集,他也认识了更多新的朋友。他们一起喝茶聊天,讲经论道。
当时间线拉长,过往的苦难不再是苦难,而是生命之河中淘掉的泥沙。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喜欢在工作室里雕印纽,刻印章。看着那些经他手雕琢的石头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他满心欢喜,或许这也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虽然没有跟师兄在师父那里打过照面,但是罗逸飞和师兄身上都有相同的孤独感。一个是失去了父母,一个是父母长年不在身边。他们一起篆刻的时候说的话并不多,孤独的人比任何人更会与孤独作伴。
和罗逸飞相处的这两年,他们两个的性格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可以与人谈天说地,也可以坐在那儿细细雕琢整个下午。但是身上的孤独感一直还在。
师兄说他高中的遗憾是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和伤害了自己喜欢的人。本该拥有很多美好回忆的高中生活,对他来说只剩下扔她东西那天连绵的细雨和她梨花带雨的脸庞。
罗逸飞问:“师兄,你就一直没有想过要再和她取得联系吗?”
周师兄沉思了片刻,“我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可能还是会远离她吧!我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生与她匹配。而她那么美好的人,跟谁在一起都会幸福。”
“或许她并不在乎你有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生,只在乎你。”
“但是我在乎。”
“你的那个朋友呢?想再联系吗?”
“还是算了,我也伤了他的心。不打扰才是我该有的礼貌。”
罗逸飞对师兄的做法有些不赞同。但是想要改变他的想法却也很难。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也就会不相同。既然改变不了师兄的想法,那就选择尊重。
“一开始,讲这个故事给你听是不希望你在高中留下遗憾,讲完发现或许我是真的放下了吧。”
“师兄,谢谢你。我会好好度过我的高中生活的。”
“你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罗逸飞这时有点想念骆一菲了。
【小剧场】
骆一菲:那年春节,就是我去爷爷奶奶家过年的那次,你是怎么过的?
罗逸飞:我陪奶奶去了x市几天,其余时间都在周师兄的工作室。他让我帮他刻章。
骆一菲:春节也不放过你?真是太过分了!果然是周扒皮。
罗逸飞:呃,你好像误会师兄了,是我主动要求刻的。我想多挣钱给你花。
骆一菲:啊啊啊,谁要花你的钱啊?
罗逸飞:你已经在花我的钱了。那些刻章的石头,都是我的钱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