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只听到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但又听不真切,不由得小声议论起来。玱玹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温善的。每次他来小月顶,都是笑盈盈的,他像个普通男子一般陪西陵小姐和老轩辕王用膳,他在凤凰树下陪西陵小姐荡秋千,他甚至还会在西陵小姐弄湿了裙裾时低身替她拧去裙角的水。
他们有时甚至忘了他是现今的轩辕王二世,忘记一个人走上这个位子会经历怎样的凶险,会磨砺出怎样坚韧而又冷酷的性子。
“你们都不想活了吗?”防风邶站在树下,语气淡漠,“现在都敢在这妄议陛下的私事了吗?”
侍女们循声望去,见防风邶负手而立,没了平日里温柔随和的笑容,一双眼清亮冷冽,令人心生畏惧。
她们低着头快步走到他跟前,弯身跪下,额头紧贴着地。“姑爷…奴婢错了。奴婢不敢了。”
“不想死,现在就回你们的房间,紧闭门窗,今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出来。”
几个婢女不解的互相看来看去,其中一个似乎先明白过来,劫后余生般对着防风邶磕头,其他几个立刻紧随其后,“谢姑爷点拨,谢姑爷点拨。”
防风邶不在意的看了她们一眼,不再说话,仰头看着残月。
婢女们互相扶持着起身,快步回屋,关紧门窗,熄了灯,在黑暗中互相依偎着,仿若在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整座院子静悄悄的,只有章莪殿还亮着明晃晃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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玱玹跪到她面前,双手扣着她的肩,小心翼翼的问,“小夭,防风邶…就是相柳,是吗?”
他多么渴望得到答案,又如此害怕得到答案。
“爷爷来中原巡视那年….被你藏在屋里的人,是不是相柳?”玱玹的声音几近卑微。“你把他带回府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曾多次要杀我?”
小夭的沉默让他越来越害怕,玱玹觉得他想要拥有的一切都被慢慢地从他生命中抽走,此刻唯有自己一双手勉强还能抓住一些什么。他不得不把全身仅有的力气都加诸在手上…
“痛…”小夭忍不住挣扎,“玱玹你放手。”
“防风邶…” 他盯着她,双眼通红,喃喃自语,“相柳…你们竟如此愚弄我?我要杀了他,我要灭了防风一族。”
防风邶死了。小夭的脑海中回响起相柳冰冷的声音,穿过上百年的光阴,那一句话此刻正如鬼魅般在她耳畔回荡。
在那个冬日的院子里,在火红的槭树下,相柳一头银白的长发如流云泻地,刺得她眼睛酸痛,他冰冷无情地对她说,防风邶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你们只是无常人生中的短暂相伴,世间再无少年郎牵天马而来,与你执手相看…
“住口…”小夭的身子轻颤着,她像是对玱玹说,又仿佛只是对着虚空。
“住口!”她一双含泪的眼满是悲怆,她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大声嘶吼。“我叫你住口!”
玱玹呆愣住,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可是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他两,并无旁人。
“小夭…你在和谁说话?”
刚才那一声嘶吼,似花尽了她全部力气。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又不像看着他,眼神空洞,无喜无悲。
玱玹忍不住将她搂进怀中,泪水从他眼眶里溢出,和着紫红色的桑葚酒,一道道如血一般在脸颊滑过。“小夭,不要怕,哥哥在…哥哥永远都在的…”
小夭呆滞如木偶。
花影扶疏下,防风邶倚坐在玉榻上与她执手相看的样子…夏日的敦物山上,防风邶耐心教她射箭的样子…新年的火树银花下,防风邶小心翼翼亲吻她的样子…暮春的长街上,防风邶牵着天马眼神温和的看着她的样子…婚典上,防风邶一袭红衣,眉目晶莹款款而来的样子….冬日的暖阳下,防风邶眉眼舒展负手而立的样子…那些不能言说的夜里,防风邶眯着眼意乱情迷的样子…
空洞的眼里渐渐有了色彩…
初见时,相柳银发白衣斜依在树上的样子…海底斑驳的光影中,相柳回眸一笑的样子…秋天的栾树下,相柳坐在案几前认真处理公文的样子…玉山的亭榭里,相柳长身玉立的样子…神农义军的军营里,相柳的脸映着橘红色的火光向她冉冉走来的样子…清风朗月下,相柳舞剑的样子…
这是她豁出命去也要护着的人…似从噩梦中缓缓醒来,小夭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又有了神采,
“放开我。”她声音喑哑,从玱玹的怀里挣脱开,蹒跚着站了起来。
玱玹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她。
小夭站着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下来,淡淡地说道,“不是。”
“你说什么?”
“防风邶,不是相柳。”
玱玹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们明明…”
“我就是喜欢防风邶,也喜欢相柳。”小夭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防风邶风流有趣,和他在一起总有新鲜的玩乐,我很喜欢。相柳将军沉稳内敛,外表看似冷酷无情,内心却很温柔,于我亦师亦友,我也很喜欢….”
“西陵玖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玱玹几近怒斥,“他们都说你任性泼辣,肆意妄为,你何至于荒诞至此!”
小夭捡起地上的琉璃盏,坐回到玉榻边,又给自己倒了些桑葚酒,讥嘲道,“荒诞?我只是忍不住喜欢上了两个男子。”
玱玹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玉榻边,俯视着她,“是不是相柳胁迫你?你告诉我,我可以替你…”
“没有。”小夭眼神坚定的回看他,“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所以这两个人,哥哥最好都不要碰。”
玱玹看着她明亮亮的眼睛,眼波流转,神采奕奕,与方才竟判若两人。如此明艳动人,竟让他妒火中烧,又不忍发泄。他指着自己,满眼委屈,“那我呢?小夭。你看不见我吗?我在你身边站了那么久,我们一起熬过那么多险境,你如今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小夭端起酒盏欲饮,玱玹夺去,狠狠将它掷在地上。“你小时候….明明说过,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只想要和你长相守,我有错吗?!”
“你已娶妻,我也嫁了人,做兄妹不好吗?”
“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玱玹沉默一瞬,踉跄着向前一步,又问,“你是不是在气我娶了神农馨悦,气我没有让你当王后?”
“我要当王后做什么?我只想守着喜欢的人,过简单的日子。”小夭把玱玹扶坐到玉榻上,认真说道,“我只想和你做兄妹,每过几年见一面,一家人一起有说有笑的吃个饭,喝点酒。平日里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也不想再管你又要去征战何方…如果可以,将来请你放神农军一条生路。”
玱玹怔怔的看着她,扶着额头忍不住嗤笑起来,“你在为神农军求情?你为了相柳…在求我吗?”
小夭轻叹一口气,“你今日喝多了,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让潇潇送你回去,今日这些话,你不要再和任何人说了,包括我。”
玱玹无力的倚靠在玉榻上,“你求我…我就放过他们…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要把她们都赶走….”
小夭站在玉榻旁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不记得玱玹喃喃地说了多久…她只希望明天他酒醒时,能忘记今晚说的一切。
直到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她才泄了气似的跌坐到地上,原来想要护住一个人,要花那么大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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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时,玱玹已经离去。她躺在床榻上,防风邶坐在榻旁神情温和的看着她。
地上的狼藉提醒她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坐起来,紧紧揽着防风邶的脖子,温暖真实的触感传来,那个梦魇才真正的醒来。
“我昨天…又做噩梦了。”
防风邶轻轻拍着她的背,开玩笑的说,“你们兄妹酒品都不好,以后千万不要一起喝酒。”
小夭把脸埋在他颈脖处,轻声呢喃着,“差一点醒不过来。后来,花了好大力气,想着你,才清醒过来…”
防风邶嘴畔含笑,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泪湿的双眼。
小夭看着防风邶,想到昨晚玱玹的疯话,忍不住又拥住他。“我昨天…砸伤了玱玹的脸。”
邶不以为然的嗯了一声。
“这天下都是他的,我们以后…还能去哪容身。”小夭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