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洛阳城中,大将军府,前院正堂。
城中不断而起的骚乱和叫喊声早已随风传进了这座深宅大院,也引得这满院人等心慌意乱,出走奔逃。
到了此时,这些人不管以往是管事奴仆,还是守卫军官,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脑子里所想着的,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走,离着这处必然是越军重点目标的宅院越远越好。
树倒猢狲散,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没有人在意什么大将军,什么夫人了,只有极少数最忠心的护卫刚刚护着赵广校续弦的夫人自侧门离开,至于他自己,则拒绝了这些人的护送,毅然留在了这处他居住了十五年的府邸之中。
随后,赵广校完全不顾四周乱跑逃命,乃至趁火打劫,到处搜刮钱财的兵卒仆从们,径自缓步来到了这座平日里召集手下人等商议大小事务的正堂,然后默然而入,坐到了最熟悉的那张椅子上。
他在坐定后,又把随身的佩剑取下,横放于桌案之上,接着便闭目凝神,对外间发生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不过赵广校的心情却与此时表现出来的镇定模样全然不同,他的心是乱的,更是绝望的。
虽然之前已经有所准备,知道这次洛阳必然会被越军所破,可当这一天真个到来时,他心中还是充满了恐慌和不甘。
十五年啊,自己占据洛阳而成平天军大将军已达十五年之久,其实一开始自家是有着大把机会去真个夺取天下的。可是却因为种种缘故,终究未能让这志向和野心变成事实。
无论是所需要面对的内外之敌过于强大,还是大越朝廷的突然醒悟,都似乎是阻挡他达成宏愿的最大阻碍。
至少这些年来,每当午夜梦回时,赵广校都是拿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宽慰自己的。
但现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的他却无法再自欺欺人,事情的真相绝非如此。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耽于安乐,小有所成后便不思进取的缘故。
拿下洛阳,几乎将半个中原都控制在手后,他便已心满意足了。不再想如之前般带着手下兵马拿命去拼,不想再过那战场搏杀,刀头舔血的生活……
所以他才会坐看着梁州郭氏很快稳住阵脚,甚至夺取南阳这样的关键城池,而成为横亘在自己夺取中原路上的最大阻碍。
所以他才会眼看着孙宁在西南,在江南一步步恢复元气,一步步坐大,重整旗鼓,再立朝廷。
这十五年来,他张广校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好局面彻底崩坏,直到平天军内部分裂,由强转弱,而至于今日,来到即将被灭的惨淡收场。
后悔,无奈,不甘……等等情绪之外,他没来由的又感到了一丝轻松,今日之后,所有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只是啊,还是有些淡淡的惆怅,十五年,一轮回,自己因洛阳有人为内应开城而得此中原要地,也因洛阳百姓的开城而失去这最后的立足之地。十五年的时间,怎么就如此之快呢?
好像一切都还在昨日,自己才意气风发入洛阳。转眼间,就已是穷途末路,唯死而已了。
突然间,赵广校的一双眼睛陡然睁开,所有种种的复杂情绪都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此时的他,目光如电,坚决无疑!
就算到了这一刻,自己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如果运气好的话,便能为乾惠,为乾哲,为所有死在越军屠刀之下的平天军将士袍泽们报仇雪恨!
就在他平静地直视堂外片刻后,外头的叫喊声骤然变大,但旋即又寂然无声,然后便是一阵齐整的脚步踏踏而来,先是一名名举着火把的军卒直入庭院,在来到堂前后,方才分作两列,立于左右。
之后,又有数人昂首阔步而至,中间一名男子虽身在阴影之中,但只观其气质,就能让赵广校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了——大越皇帝,孙宁。
孙宁在入洛阳后,便径直朝着这大将军府而来。
不知是出于对这个敌人的了解,还是因为对整体形势的判断,孙宁就认定了对方一定会在这儿等着自己。
而果然,在来到府门前,抓住不少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府中下人一问后,他们便确认赵广校果然就在里头,就在正堂默然等候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孙宁自然不可能退缩,当即就在十数名护卫的跟随下,进入大将军府,来到这座大堂前。
堂上并无灯火,只见一人端然坐在上首,此时目光闪烁,正盯着自己。
孙宁笑了:“赵广校,看来你还是个聪明人,知道已无生路,索性就在此等着见我最后一面了。”
赵广校嘿然一笑,刚想开口,却又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紧紧盯着孙宁:“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的声音有些熟悉……”
“想知道答案吗?出来一见自然就知道了。”孙宁就立在堂外,完全没有进去与之面对面说些什么的意思。
“你进来不也一样吗?还是说你孙宁作为大越皇帝,连最后拿我一个叛逆贼首的勇气都没有了?”赵广校没有动,只是冷然回道,很有种激将的意思。
孙宁却笑了,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有所猜测的话,那现在却是已可确定,对方在堂内必然有所布置。他所以等在这儿,并不是在自知不可能脱身保命的情况下还想留一分体面,和自己稍作交流。而是想要再来最后的一场鱼死网破。
所有他当即道:“你也知道我是当今皇帝,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别提我这个身系天下的皇帝了。既然你不肯出来,那朕就只能派人把你请出来了。”
随着孙宁话落,左右当即便有多名将士快速朝着堂中冲去,既是奉旨行事,也是有抢夺一份大功劳的意思。
但就在他们直冲入堂,扑向赵广校时,高坐在那儿的他一声惨笑:“罢了——”
话出口,手中突然火光一闪,一道火折子正好落下,在身前长案上一碰,便已化作了一团烈焰,并迅然朝着两边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