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龄又挤出几滴眼泪来:“是藏了鱼——我奶奶生病了,家里还有好几个妹妹。实在没什么吃的了,只能抓鱼补身子。”
女子闻言点点头,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顺手拿起一旁的登记册。
“姓名、年龄、住哪儿,家中具体有几个妹妹,都是多大年纪?”
石龄愣了愣,一一老实回答,说到几个妹妹的时候,她顿了顿,说,家里有十二个妹妹。
这下子换女子惊讶了,“十二个?”
石龄挠了挠脸,“只有两个亲的,其余的要么是被家里遗弃的,要么是不想被吃逃出来的,还有些家里死绝的。”
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脸,说收留人家什么的,只不过大家都是孤零零的,便不知不觉聚在一起了。
人多力量大嘛,真要遇到什么事,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比如她从前和坏人打架的时候,要是没有小姐妹的帮助,也不能次次都安稳脱身。
女子大概了解了是什么情况,将登记的那一页撕了下来。
然后对身后同样在忙着什么的另一个女子说:“唐宜,替我一下。这个孩子家里情况特殊,我亲自去她家瞧瞧。”
名叫唐宜的那个女子正蹲在某个脏兮兮的妇人跟前,似乎也是在把脉。
石龄偷偷地多瞄了几眼,才发现那妇人她认识。
妇人似乎有些疯疯癫癫的,后来才知道,司马丞过境的时候,她家里人信奉神瑞道,便跟着司马丞去了会稽。
偏偏那时候她刚生完孩子不久,还没出月子,身体太虚弱了,显然是跟不上司马丞大军步伐的。
于是就被撇下了。
石龄和小姐妹看她可怜,也曾试着将她带回家去,不然她流落街头,被人占尽便宜。
可是她疯起来的时候太吓人了。
抱着家里的小妹妹不撒手,非说是她的孩子。
要么就是絮絮叨叨地说要去会稽找孩子,大半夜地跳进江里,说要游过去。
石龄本就自顾不暇,她又这样闹腾,石龄没办法,只能把她又送走了。
只偶尔在街上遇见了,分一两口吃的给她。
她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叫唐宜的女子应了声,“哎,我知道了,马上来,你先去吧。”
于是,石龄就这么一头雾水地领着女子回了家。
身后还跟了三个军士。
女子应该是到家里核验一番她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好在,出去找吃食的小姐妹们陆陆续续都回了家,这才证明她没有夸大其词。
女子看着满屋子脸色发黄的瘦小萝卜头们,似乎是叹了口气。
她说:“先跟我去安置营吧,把身体养养;你们这屋子也是要修缮的,屋顶塌了半边,西面的墙都倒了,这冬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石龄心说,抱在一起咬牙熬过来的呗。
关于那什么安置营,石龄没抱什么乐观的想法。
她觉得,应该就和军中的俘虏营是差不多的。
可她不能不去——她和小姐妹赤手空拳,可打不过那三个一看就杀人不眨眼的军士。
先低头吧,等到了安置营,再想法子保住大家伙的命。
石龄识相地招呼小姐妹们,把家里能带走的都带走,边角料都不能留。
然后她自己准备去背几乎走不动道的奶奶,却被一个看似凶神恶煞的军士抢了先。
“我来,你到一边去,小胳膊小腿哪里背得动。”
军士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奶奶给背了起来。
那个女子则是顺手把身上带毛领的披风给解了下来,往奶奶背上一盖。
然后女子若无其事地转头,对愣在原地的石龄说:“走吧。”
石龄眨巴眨巴眼,小跑着跟上。
她看看奶奶,又看看身旁的女子,鬼使神差地问:“姐姐,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吗?”
“我叫彭玉。”
彭玉。
石龄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所谓安置营,其实就是把从前大户人家聚集的那条街给围了起来,出入口还有兵士把守。
进了安置营,彭玉给对接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话,便要回城门口继续工作了。
临走前,她特地跟石龄说:“这里的人都很好,会把你们安排妥当的。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找我。我大多数时候还是在东边的医营的。”
她伸手朝东指了指。
石龄循着东边看过去,才发现那边空旷的街上,额外设置了栅栏。
有单独的蓝色小房子,还有穿着白色外袍的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石龄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彭玉摸了摸她的额头,“那我走了。”
石龄朝她挥手,“姐姐再见。”
彭玉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红色的水果糖,塞给石龄。
“就这一颗糖了,给你吧。”
彭玉很认真地道:“别害怕,要相信这里的人。”
石龄盯着那颗从未见过的糖果出神,明明听清了彭玉的叮嘱,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彭玉也不再多说了,“真走了。”
等彭玉走远,石龄才握紧了糖,低低嗯了一声。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石龄都没有再见到彭玉。
彭玉很忙,石龄进了安置营以后,也忙得脚不沾地。
江岸边稀碎的码头要重修扩建,以后再有船队过来,停泊、登陆也方便些。
城里有主的房子要修缮,她们总不能一直住在安置营。
无主的房子也拆拆改改,改成了学堂、医舍。
还有城外荒废的农田,也要重新沤肥,等春耕一到,后勤营就会把粮种发下来。
各种各样的事情,堆在一起,似乎一眼望不到边。
石龄却干得分外起劲。
原来她不是来安置营为奴为婢,或是任人蹂躏的。
而是用双手重建自己破败的家园。
领着她和小姐妹们干活的军士,偶尔也会心疼叹一口气。
“哎,城里的青壮不是征兵征走了,就是逃得七七八八,倒是苦了你们这些小姑娘了。”
石龄这个时候就会挽起袖子,露出自己日渐结实的胳膊,“大哥你瞧,我这胳膊比有的男子还粗壮呢。”
大哥被她逗笑,睁着眼睛说瞎话:“是呀是呀,真粗壮。以后在食堂里再多吃点,保准长得比我还有力气。”
石龄哼了一声,继续哼哧哼哧地干活。
再见到彭玉,是奶奶身体逐渐康复,彭玉特地过来再把了一次脉。
但她忙极了,连逗留多说几句家常话的时间都没有。
石龄送她,只能慌慌忙忙地拿出攒下的花生牛轧糖。
后勤营每七日会发一次甜食,要么是香甜香甜的糖果,要么是软乎乎的麦包。
石龄觉得哪样都好吃,她忍着嘴馋,好不容易存下了几颗花生牛轧糖。
若是彭玉再不来,她怕是要忍不下去了。
彭玉笑着推了推她的手,“自己留着吃吧。”
石龄不肯,彭玉想了想就收下了,“那等你家修缮好了,从安置营里搬出去时,我来送你。”
石龄重重点头。
搬回家的那日,外头传来消息说,有一支船队从巴郡正南武隆县登陆,一路攻伐,直抵江州。
另有一支船队北上花垣县,截断了皇帝楚熠北逃、与李慎之汇合的道路。
汉中与巴郡之间本就有山脉阻隔,只靠漫长而险峻的山道连接,李慎之得到消息,南下回援也是来不及了。
最终,巴郡陷落,楚熠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