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早已人去楼空,渐渐成了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地。
里头自然乌烟瘴气,汗臭味、血腥味与各种不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且在人类嗅觉承受之外的味道。
即便楚襄戴了口罩,踏进去的瞬间,还是被熏了个仰倒。
于是喷洒消毒药剂与空气清新剂就成了当下的重中之重。
原本挤在县衙的流民,见楚襄一行人多势众且衣甲整齐,立即就被吓住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楚襄连忙叫人拔刀拦住。
见了雪亮锋锐的长刀,流民不跑了,转过头来,陆陆续续地跪下,只觉命不久矣。
但他们本就活得生不如死,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只剩下了麻木与疲惫。
楚襄看着这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百姓,对身后的南烛点了点头。
南烛此次是接了命令特地从骆越乘船北上的,她在越地处理过很多类似的事情。
当下便心领神会地让后勤组的人搬了一摞烤好的芝麻炉饼出来。
饼子已经不热了,但还散发着芝麻与烤制的香味。
饿极了的流民们一个个眼睛都直了,几乎想冲上来抢个干净。
奈何提刀守在一旁的兵士们让他们有心无胆。
南烛姿态并不傲慢,但神情冷峻,“你们想吃饼子的话,也很容易。先去后院井边巴自己打理干净,头发剃了。”
流民们有些傻眼。
天降的馅饼可能带着陷阱,但他们也顾不得什么了,一窝蜂往后院冲去。
流民里头,男女老少都有,猪狗不如的日子过惯了,什么生理羞耻早就不在乎了。
全都赤条条地打了井水冲洗。
后勤组的人提供了剃头发的工具,还有新衣。
只是粗糙的麻布单衣,但这样干净完整的衣服都很少见了。
流民们迫不及待地换上。
然后排着队去领香喷喷的芝麻炉饼。
然而吃到炉饼之前,他们先领到了一套完整的餐具——对他们而言,似乎很多余。
发放的人却很认真地大声叮嘱:“这些饭盘、木筷与搪瓷杯就是你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吃饭喝水的用具与凭证。人手一套,丢了不补。”
瞬间,这套餐具就不显得多余了。
有的人干脆把饭盘宝贝地塞进怀里,然后继续眼巴巴地等着芝麻炉饼。
好不容易领到手,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有年轻一些的流民吃得又快又急,眨眼间吃完,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投到了一些尚未吃完的人身上。
蠢蠢欲动想抢食的时候,头顶适时地响起兵士警告的声音。
“彼此之间不许抢食!不守规矩的人,即刻就会被赶出去!”
意欲抢食的年轻人顿时老实了,但嘴巴还是馋。
他蹲在地上看了一圈,最后盯着院中多出来的三个大木桶不放。
桶里都装满了水,乍一看一模一样。
领炉饼的时候,桶旁的年轻女子就说过了:“从左往右,桶里盛着的依次是盐水、糖水与白水,都可以喝。”
他舔舔唇,拿出搪瓷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因为已经有人舀过水喝了,他也就不那么怕,跟着舀了半杯盐水。
尝了一口发现,真的带着咸味!
盐!是盐呀!价值千金的盐!如今城中最富贵的人家,都俭省着,偶尔吃点。
黔江县几乎不产盐,从前都是靠从巴郡那边运井盐过来。
山路难行,水运缓慢,盐到了这里,价格也就奇高。
普通人家根本吃不起。
后来起了战乱,巴郡的盐运过来就更苦难了。
但是人不吃盐,就没力气干活,还会生那种大脖子的怪病。
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地找盐吃。
有人说动物的内脏与血液中有盐,他就跟着人上山打猎,有一次从山头摔下来之后受了伤,别人就不带他了。
他无可奈何,只能和最可怜的老幼妇孺挤在一起,去挖茅房里的硝盐。
他对生而为人的尊严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但隐隐约约觉得,他这样的活法,根本就不算个人了。
可放眼望去,大家好像都是这么活着的。
他也就浑浑噩噩地跟着苟活。
幸好苟活下来了呀,否则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吃上炉饼,喝上盐水!
他喝完盐水,又迫不及待地去喝糖水。
与盐相比,糖同样金贵而稀罕。
从前没有战乱的时候,他这样的贱民都没喝过糖水。
今时今日,竟有这样的口福!
他生怕这是一场梦。
好在隔日醒来,他又一次吃到了炉饼。
也是这一夜之间,县衙换了模样,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县令县丞还在的时候。
所有的杂草、藤蔓、污秽一一被清理干净,前院后院扎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里头铺上竹席,周围洒上驱虫的药剂。
昨晚他就是在前院的帐篷里睡着的。
一个罕见的没有蚊虫侵扰的安宁夜晚,让他今早醒来,浑身充满了力气。
昔日的同伴中,体弱的、生了病的被安排在了后院,有医工替他们治病开药,听说还有专门的药食。
他嘴馋的毛病差点又犯了。
不过比起病恹恹的,他还是庆幸自己无病无灾。
也因此,他能跟着兵士们,做一些体力活,获得额外的食物奖励。
他干的活不难,沿街清理污秽,给无主的空房做标记,发现藏在犄角旮旯的流民,就带回县衙。
有的人大概是饿傻了,他说一句,就呆呆地跟着走。
有的人脑子还能转,不愿意跟他走,怕沦为他的“食物”。
他想了想没办法,只能忍痛把获得的奖励——一个雪白喧软的大馒头掰了一小半下来。
“看到没?这可是用最精细的麦子做的!我有这样的馒头吃,谁还稀罕你身上那二两臭烘烘的肉?”
“你跟不跟我走?跟我走,你也能吃到这样馒头,还有烙饼呢。”
他说着话,闭着眼睛把馒头塞给对方,怕自己睁开眼睛就会舍不得。
对方也生怕他反悔,一口就吃了,然后老老实实地跟他回县衙。
路上,吃了他馒头的人,哑着嗓子问他:“真的不吃我吗?”
他翻了个白眼:“都说了我吃你还嫌臭呢?”
又炫耀似的展示着身上的新单衣,“看我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正正经经的模样,你就该知道,我从不干丧尽天良的事!”
他的语气有些欠揍,可说的是实话。
他是嘴馋,但没抢过老幼孺妇的食物,更没吃过同类。
那些吃过同类的人身上有着洗不掉的恶臭。
这样的人都被丢出县衙了。
兵士们好像有自己的判断方式,也轮流问过话。
也许中间有遗漏,但他见过的恶魔都消失了。
现在的县衙虽然常见身穿轻甲、腰间佩刀的兵士,却成了让人无比安心的存在。
大概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待在县衙,此刻颇有些与有荣焉,就好像那是令他感到自豪的家。
他扬着下巴说:“前些日子,一支巴郡的军队入城,你没听说吗?”
吃了他馒头的人点点头:“听、听说了。他、他们不是来劫掠的吗?”
劫掠?他呸!
他们有衣裳、炉饼、大白馒头、大肉包子,还有喝之不尽的盐水与糖水!
黔江一穷二白的,有什么可抢的。
他出离愤怒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无知!”
吃了馒头的人被骂得有点莫名其妙,“那他们来干什么呢?”
他被问得一愣。
对呀,他们来干什么?专程来当大善人吗?
可这城里满是如他一般的蝼蚁,命如草芥,何德何能被如此对待?
他一时间答不上来,吃了他馒头的人还在问他。
他有些烦了,凶巴巴地让对方闭嘴。
两人静默地走到县衙。
恰好此时有一个高大的兵士匆匆忙忙地从街对面跑过来,边跑边喊,“妇医!妇医!有孕妇要生产了!快做准备!”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拉住身旁的人,给兵士让路。
他看到兵士怀里的孕妇头发干枯、面色土黄,瘦骨嶙峋,像一具恐怖的骷髅,唯独腹部隆起。
这种模样,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害怕,沾染一份,都会让人觉得晦气。
可他们会尽力去挽救她与她腹中的小生命。
不论出身地位、不论贫穷富贵、不论健康残疾,在他们眼里,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生灵。
他忽然说:“你问我他们来干什么的,我也说不好。但是我知道,这世上总还是有好人的。而我们——走运啦, 遇到好人啦!”
他久违地笑起来,也决定从此尽力做个好人:“我叫乔二,进了县衙后我罩着你!你别怕!你叫什么?”
吃了他馒头的人还是懵懵的,慢吞吞地说:“我叫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