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的是位风韵犹存的妇人。
说是妇人,其实不太标准,看样子大概也只有二三十岁,只是雍容华贵的气质与位居高位的气场,让她看上去令人不敢轻视。
模样与顾怜儿有几分相似,温温和和的语气,让林萧想起那日路过顾家,听到和盛梦梦交谈的那个顾家人。
也正因如此,他给了顾怜儿一个放轻松的视线,接下了这个话茬。
“有什么事吗?”
妇人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顾怜儿,硬着头皮开口道:“仙师不再多坐坐吗?”
“不必。”
无需再多解释。
林萧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最强,也是最有压力的中年男人身上。
声音依旧是那样温和,但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是不同的感觉。
“此行只是为了回顾过往,此事该当如何,就要如何,请诸位静待后续吧。”
“前辈。”
中年男人猛地跪下,在面前俯首,“请给顾家挽回之机。”
哗啦啦……
随着他的跪下,背后的顾家嫡系齐齐下跪。
上百道身影,上百个人头。
响声震天,连外面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请前辈,给顾家一个机会!”
顾怜儿没有开口。
林萧也一样。
在无人可正视的地方,他抬起手指,点在少女的眉心处。
随着一点灵光乍现,每个跪倒在地之人的头顶,都飘起了可视化的情绪。
后悔,恐惧,坚定,乞求,混沌。
难堪,憎恨,仇视,嫉妒,疯狂。
各种颜色的情绪,各种膨胀的气息。
顾怜儿眨了眨眼。
抬起头,正对上林萧投来的视线。
‘若是让为师来,寻找仇家,就是这么轻松。’
‘是是是,师尊最厉害了。’
莫名其妙。
分明只是视线交汇,没有开口,但二人就是读懂了彼此想要表达的意思。
林萧感觉这种话出现在这种时候不太合适,但也证明少女确实是不再在意过去的因果,睫毛微挑,留给她一个还算满意的视线。
‘现在还能笑出来,看来以前的事情确实都释怀了。’
再度投来的,是少女有些无奈的眼神。
‘若不释怀,又怎能去对待这种事。’
‘辛苦了。’
‘师尊不觉得累就好。’
脚步声逐渐远去。
就当顾家众人以为要失去希望,即将直面一名斩道大帝的怒火时,林萧温和又缥缈的嗓音,自远处而来,笼罩了这片天地。
“既种因,何惧果?”
……
“既种因,何惧果!”
“嘶!”
“这句话说的真是霸气侧漏,决定了,以后这就是老子的座右铭!”
“没有人家那样的实力,座右铭?墓志铭吧?”
“说的有道理,老子记住你了,等未来取你狗命之时,你就知道什么是既种因,何惧果了。”
“我***!”
大盛仙朝,中心区域,最大的信息集散交流客栈。
顾怜儿捻着茶杯,听着下面的吵闹,笑吟吟地说,“师尊,很帅气呢。”
“嗯。”
林萧对她的调侃不甚在意,抿了口茶,问道,“你对这句话怎么看?”
“只要将因从根本断送,就杜绝了未来的果。”
顾怜儿也是挫骨扬灰派,理论知识修习的极好,“若是要我办这件事,会在赶走的几个小时内痛下杀手。”
话是这么说。
但真要到实践阶段,就根本办不出来逼人流浪的事情。
在某些方面,林萧教导她们要杀伐果断,甚至是挫骨扬灰,不留半点复生机会。
但在明辨善恶的一点上,也费尽口舌。
哪怕不行善,也不能行恶!
这是最基本的。
不过。
这些品行问题,在收徒前就已经好好考量过了,之后只要不堕入魔道,便无需反复提及。
林萧更关心的,还是少女之后的打算。
顾怜儿搅动着茶匙。
语气轻盈,一点点将自己的想法倾诉出来。
自中洲到东域。
数不尽的辽阔疆域,迈不完的踉跄脚步。
其中苦楚,浓缩进寥寥数语之中,却丝毫减轻不了分量。
只有顾怜儿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也只有她能决定,该怎么去讨回这个公道。
待到一切讲完,少女微扬起头,亮晶晶的眼神投递过来。
“师尊会觉得怜儿太残忍吗?”
“不这么懂事也没关系。”林萧忽然说了句听起来不太相干的话。
顾怜儿愣了一下,微微歪了歪头。
像是只疑惑的小猫,投来好奇的视线。
“小时候要照顾母亲,权衡庶女与嫡子之间的关系,”
林萧微微垂眸,回忆少女讲起的过往,“稍大一点,又要发展自己的势力,同时为家族创造价值。”
“再大一点,修行,交际,与嫡系之间的冲突,没人来教你的,修行界的阴暗面推着你一步步往前走。”
“千般困扰,万里远行。”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还要揽下山上的一切杂物,同时逼迫自己在修行中不落太远。”
“连爱意都表现得那么卑微,处处要为了为师好。”
“这一路走下来,很累吧?”
顾怜儿咬了咬下嘴唇,沉寂下来。
“不那么懂事也没关系。”
林萧看着她。
看着从以前到现在,就借着那对小小的肩膀,一路撑到如今的顾怜儿,温声道,“为师一直站在你身后,不用再那么努力了。”
世上鼓励孩子的家长有很多。
但不需要那么努力的宽慰,却很少。
明明做好了永远这样走下去的准备,也明明觉得掌控住自己所能掌控的事物感觉很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
眼睛模糊了,泪在往下掉。
说不出来的悲伤,与其他情绪混淆在一起,转化为热量,逼迫着眼睛部位。
好像身体已经迫不及待要诉说近些年来被压下的担子,很多坚持都被融化,在垮塌。
顾怜儿抹了两把泪珠,正想说些什么,头顶忽然被一张温热的大手覆盖。
“想哭就哭出来吧,为师已经做好了防护,没人能看得见。”
顾怜儿还在抹眼泪。
抽噎的嗓音,完全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您……您……”
无需多语。
林萧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想要说什么,站起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弄脏的道袍,记得回去要洗。”
“……”
已经没有回答的声音。
只有不断的抽噎,还有以极快速度湿透的道袍,在宣泄着少女心头的一切。
像只藏在沙子里的鸵鸟,寻求着自己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
而自这一天起。
顾怜儿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见色起意了。
而林萧,也明白了那个令自己疑惑的,不知何时养歪白菜的问题。
他抱着怀里不断抽噎的少女,视线透过窗户,望向远处的天空。
“给予时刻需要逞强之人的安心感……”
这一点,也要好好记在心里,不要再去招惹其他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