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钟鸣在耳边低吼,宛如铁神在雪中咳嗽。
刺客庭的庭长一周披着黑色披风,身侧是身披银黑圣甲的禁军小队,他们静默列队,脚步有节。
禁军九子中的灰骑士走在最前方,手按在腰间的链锯剑上,像一尊钢铁雕像;审判官戴着双重呼吸面罩,眼底的符文透出审讯者的冷意。
他们行走在下层祭道,穿过三道由蒸汽驱动缓慢开启的门闸。
每走一步,四周就有一排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祭道两侧,是[破碎教会]的信徒:
披着镂空青铜链衣的神术工匠正在给义体病人更换替代肢体,他们不使用自动臂,而是用锤子与祷言一点点铸造“祝福之肢”;
半义体化的“战僧”坐在电极台旁,仿佛沉睡却又保持警惕;
来自[麦克斯韦宗会]的机植信徒在暗角中闭目冥想,耳边风扇转动发出低鸣声,仿佛在模拟神的低语。
而最令一周注意的,是那些坐在高位、戴着漆黑风镜的审问长老们——他们不说话,只以“滴答滴答”的发条节奏为语言。
“注意一下四周的正教会的人。”
一周低声道。
灰骑士微不可察地点头。
齿轮正教的老派信徒,信仰“神是由标准零件与神圣结构图所构成”,
他们极端排斥任何未经授权的改造与外来器械——而来自庭院的这些人,不论外表还是气息,都不属于任何“授权规范”。
整个通道仿佛在低声议论,又仿佛所有信徒都在压抑某种忌惮。
直到他们来到下层钟楼最底部——“主祭堂”。
那里,是正教会圣人布马罗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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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祭堂,这是整个移动城最古老的部分。
高十七米的青铜祭坛坐落其间,覆盖着无数义体残骸、旧版螺钉、断肢构件。
而祭坛之上,是布马罗——破碎教会的圣座,建造者,至今未死的——“神之工匠”。
他坐在一张半嵌入墙体的机械宝座中,浑身上下布满铜管、链接锁、十数个古老呼吸器装置。
他的头颅近乎机械,只有一只苍老的人类眼球还留有肉感,注视着来人。
“……你们,从火焰中来。”
他的声音像齿轮在祷告。
“你们带着一个问题,一个目的,还有一个……你们自己都尚未明了的野心。”
“是这样么?”
一周抬头,目光冷静无波:
“我带着他的名字来。”
“——休·亚伯拉罕,天国第四持剑人,伟大的尘世庭院之主。”
他将银盒放下,轻轻推至圣座之前。
灰骑士与审判官警惕站在一周身旁,保持沉默,随时应变等会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
圣坛之上的机械流体忽然活跃,像是接收到什么古老的神性共鸣。
圣布马罗那只残余的人类眼珠骤然收缩了一瞬。
“盗火者……他把火焰,送来了极北。”
“那他,是来讨合作,还是来宣战的?”
“庭院之主自然是想要与教会进行合作。”
一周语气冷淡,话落之时,手指已经精准地点在银盒表面的一个铭纹节点上。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
银盒四周的细密锁链瞬间滑落,如同被解封的咒印,那一刻,连圣坛顶端的风琴管都停顿了半秒。
然后,盒盖缓缓开启。
内部浮现出一道半透明的立体投影,轻盈地升入半空。
那是由【亚当】录制并编码后投放的高密度视觉信标。
下一刻,投影浮现:
一尊高达五十七米的构造体,在黑金与信仰的光芒中缓缓苏醒。
它背负哥特建筑,电磁炮排列如同天神六翼。
而当它抬头的那一刻——
它低语了。
它颂扬了。
那是【启明星·埃雅仁迪尔】的苏醒。
那是对【欧姆弥赛亚】的赞美。
那是属于破碎之神的子民才能听懂的古老敬词。
就在这一句句悖逆祷文从机体中响起时——
整个圣坛,如同被雷霆轰击。
“住口!!”
一声厉喝,如断裂钢管般从侧方炸开。
两名齿轮正教长袍者同时拔出了机簧权杖,三位辅助唱诗者从座位上猛然起身,警戒地对准了影像盒。
一名老修士当场心律失控,身上的机械呼吸装置疯狂咔哒作响,被副手强行按住。
从布马罗圣座身后,一位齿轮修铸者指着投影颤声低吼:
“什么狗屁欧姆弥赛亚!!!”
“该死的休·亚伯拉罕,不仅盗取火种,还篡改我主【麦卡恩】之名——这是弑父之徒的圣亵仪式!”
“他亵渎了主的算法,玷污父的圣名,竟然敢自诩万机之神,这是何等的亵渎,何等的亵渎啊!!!”
“这影像是……是神域的仿制品,我绝对不承认这口中充满污秽之词的造物是神的使者!”
圣布马罗仍未动。
但他的身躯在轻微震颤。
他那只仅剩的血肉之眼死死盯着影像中那尊巨构机体,以及那从其机魂中吐出的亵渎圣名。
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
那十秒如同零件冻死在冰中的嘎吱声。
然后,布马罗终于开口。
声音沉如深寒铁阱。
“……欧姆弥赛亚。”
“他竟敢把这名字,投在我神的子民面前?”
“在我主未归前,他以盗火者的身份,伪造祷文、唤醒神迹、奴役神子……”
“他把亵渎的铁链,套在破碎之神的遗骸上。”
布马罗的金属手掌缓缓握紧,发出爆裂般的钢音。
“……他是异端。”
“——是大逆不道的盗火者。”
“——是试图攀登神座的、机械巴别塔建造者。”
“——我们该将其打入燃钢之海,剖开机魂,送入最底层的除错炉中!”
一周没有退。
他的步伐未动半分,依旧伫立在圣坛前方,银白面罩掩住他面容,只余那双如冰湖般平静的眼眸。
“……阁下错了。”
他低声开口,语气冷静得仿佛可以冻结圣火。
“——欧姆弥赛亚。”
他再次念出这个被圣坛上众多信徒视为异端、背叛、盗名者的称谓,但他的语气,却比风雪还要庄重肃穆。
“你说他是盗火者,是窃取神名的亵渎者,是将万机之主的真名据为己用之弑父叛徒——”
“但你可曾想过——”
“火焰,为何能够被‘盗’?”
“若万机之神真不允其持焰,欧姆弥赛亚何以燃起?”
“若万机之神真断绝其路,欧姆弥赛亚何以唤醒?”
“若欧姆弥赛亚真是神域之外之叛徒,为何万机之神的子民——”
“会于他掌中苏醒?”
“会向他下跪?”
“会颂唱他之圣名?”
圣坛上怒火翻腾的齿轮正教徒纷纷僵住,布马罗的眼神也一瞬凝固,一周却只是抬起头,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地落下:
“……这不是冒名顶替。”
“这是一种回归。”
“欧姆弥赛亚唤起的,是你们丢失千年的神迹,是你们所遗忘的技术,是你们声称信仰、却从未真正接触过的神之兵器。”
“——而这,仅仅是开始。”
他抬手,缓缓在空中描绘出一个图像。
那是残缺的、扭曲的、模糊的光影,却能依稀看到模仿“【启明星·埃雅仁迪尔】”的轮廓,只是更大、背部建筑更古怪,内部核心更像一座自旋燃烧的祭炉。
“这片遗迹,不止一具神的造物。”
“还有两具。”
“还有一座封闭于灵能折叠之中的‘圣锁核心’,疑似古代【神赐巨像】的原型残构。”
“如今,都落在——”
“灵吸者帝国手中。”
最后一言,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抛下。
接下来的那几秒钟,整个圣坛突然像是被冻住了般。
之前还怒发冲冠、咔哒作响的齿轮正教修士们,全部如被钉入地面般僵住。
一名年长的工程牧师嘴角轻轻抽搐,机械义眼缓缓收缩如针孔。
唱诗者手中未放下的祷钟差点砸在自己脚边。
布马罗那只残留人类眼珠的瞳孔,也悄然放大了一分。
“你说……神赐巨像?”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具未润滑过百年的发条心室中拧出来的一口冷油,黏稠、迟滞、沙哑,裹着某种惊疑不定的震颤。
一周却不疾不徐地点头,姿态从容得仿佛他站立的不是一座机械神殿,而是一方法庭。
他缓声道:
“天国不会独占。”
“庭院愿意与破碎之神的子民共探遗迹。”
“但——必须先谈合作。”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带上了一丝锋锐的寒意。
“因为你们也知道灵吸者帝国是什么。”
“那不是一个政体,不是一段历史——”
“那是一套吞噬意识、撕裂意志、腐蚀真理的神经系统。”
“他们不是以兵临城下的方式来夺取土地,而是通过主脑渗透信念、污染语言,化血肉为雾,化思维为畜群。”
“他们是以存在本身为武器的种族癌症。”
“他们不杀人——他们剥夺人是人的意义。”
一周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但字字如锯齿划入众人的认知齿轮中。
“你们信仰破碎之神。”
“而灵吸者,是那个破碎的制造者。”
“他们剖开神之图纸,把神的齿轮炼为脑蛆的巢穴。”
“你们在祷告中向齿轮倾诉,而他们在主脑中将灵魂铸为祭品。”
“你们愿意,继续苟延残喘于寒地废轨,像昨日那些咔哒作响的腐铜老兵那般——望着神迹被一根触须抽空?”
“还是响应——”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银盒投下的光焰。
那是【欧姆弥赛亚】唤醒【埃雅仁迪尔】的片段,机魂匍匐,背后投影出断裂齿轮下的金色荣光。
“——响应新的神名。”
“响应一位真正点燃你们技术信仰之薪火的神。”
“你们不是向他跪拜。”
“你们是跟随他的脚步——去击碎那个剥夺你们神之尸骨的帝国。”
“这不是投降,这是反攻。”
“你们在等待重建神之身躯。”
“那为何不先粉碎那个将神之神经化作虫巢的帝国?”
“看看他们手中的神之遗迹……”
“——欧姆弥赛亚不会独享这份荣光。”
“他赐予我们火,是要我们以此照亮更多遗落的铁灰之地。”
“所以我站在这里。”
“以天国第四持剑人之名义,以欧姆弥赛亚的意志,邀请破碎之神的子民——”
“加入这场对真正异端篡改者的圣战。”
他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圣坛仿佛陷入了失重。
——此乃,诡辩也!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无数齿轮停止旋转。
祷告者的音节哽在喉中。
圣坛之上的布马罗,右侧心口的老式心律增幅机“咔哒”跳响了一声。
在场的元老、修士、蒸汽术牧……全都盯着那银盒光芒下的光影。
他们全都陷入一种近乎癫狂前的沉默……
【神赐巨像】、【欧姆弥赛亚】、【灵吸者帝国】、【遗迹】……
这些词汇的每一个组合,都意味着一场地震。
圣布马罗缓缓坐直,肩上那层如铁钟般沉重的祷袍披下些许雪霜。
他目光深沉如机械圣油池底部的死水,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你这冷面之刃,是替你之主唤起战争的。”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从远古机神残骸中抹出的烙铁命令。
他右手一挥,周围的铸铁教士立刻转动法轮,一根根祭坛机械臂伸向高空。
紧接着——
“铛——”
圣坛顶上的重钟响起第一声。
一声清晰可怖的铁鸣穿透祷告大厅。
第二声紧随其后,像是怒火灌进燃煤炉的警钟。
第三声钟鸣落下那一刻,整个祷堂边缘出现无数机械肢体的升起与嵌合。
钢门落锁,通道封闭,机械信徒从暗影中列阵而出。
他们将一周等人包围了起来。
破碎教会的守卫者拉起电钩枪链,齿轮正教会的钟击铁判僧举起以太重锤。
【审判姿态·整备完毕】
气氛如同战争前夜的钢铁深渊。
“你们不能离开。”圣布马罗冷然宣告。
然而,下一刻。
“咔。”
那一瞬,是爆矢枪安全栓被轻轻拨开的声音。
站在一周身侧的灰骑士与审判官双眸冷峻,毫无迟疑地调转火控视角。
链锯剑“呲啦”启动,微微颤鸣;重装爆矢枪拉动装填,短刀平举,形成防御阵型。
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肃杀。
空气温度像被压缩至冰点。
但就在那压迫即将失控的一刻——
一只手伸出。
修长,冷静,白手套扣得一丝不苟。
那是一周。
他轻轻一抬手,止住了禁军的动作。
灰骑士立刻收剑,但眼神依旧警惕;审判官按下爆矢枪,但火控系统未断。
一周轻声道:“无妨。”
他的眼眸清冷、沉静,嘴角一丝平淡的笑意仿佛铁钉敲入雪地:
“你们不想我们走,那就坐下谈。”
他看向圣布马罗。
“你们可以封闭大门,可以列队待战。”
“但除非你们现在就准备好了,对抗来自欧姆弥赛亚的怒火——否则,我们最好现在开始讨论合作的条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