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乔第二天一早到达展厅,林叙人已经到了。
展台的钢架和最外围的主展示台已经搭好,一身利落长裤白西装的女人站在展区内的升降机前,手里捏着图纸,指挥工人校准每一根水平线。
听到江乔的问好声,她转身朝江乔一笑,如上次见面时一样,妆容精致,红底的细高跟鞋,大波浪长发在顶灯下闪过丝绸般的光泽。
地上零星散落着木箱钉装的展示用提琴,江乔轻手轻脚地绕路走过去。
林叙向她一扬下巴,招呼她到一边坐下:“先不急着开工,小江老师吃早饭了没?我包里还剩几个面包,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垫垫肚子。”
“当然不会,谢谢林姐。”江乔赶紧摆手,看向那个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铂金包。
很有林叙一贯的风格,开口很随意地敞着,里面塞满了文件夹和各类纸质资料。
最上面是个包装很精致的纸袋,几个杏仁脆片的羊角包淋了枫糖,点缀着一家滨江酒店西点部的标志。
以林叙为开端,江乔这几年跑翻译兼职,也接触了不少女性高管,从来都没有谁的个性能强得过眼前人:
该计较的面子上极为随意,在旁人看不见的细微之处又很讲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生活。
两个面包下肚,林叙过来简单跟她聊了两句明天的接机安排,以及外商代表团这两天的具体行程。
大部分都是事先资料里看过的内容,唯一新增的陪同工作,就是和一家国内经销商的谈判。
林叙笑说:“好像是说拖了几个月的赔偿款没给他们,老外英语不太好,后面解释了一堆我也听不懂,具体的明天你带他们去聊。这几位代表都是戏精,人很脱线,到时候演起来了你别太惊讶就行。”
江乔听到她这样说几百年历史的老牌弦乐商,不禁莞尔:“商务谈判都要来回切磋演技,明天我尽量随机应变,帮他们一把。”
林叙感激道:“我就知道找你没错!”
又是给超高酬金,又是这么夸,江乔诚惶诚恐,照着林叙给的图纸再次挨个确认明天要展出的乐器型号。
几十把提琴制琴工艺不同,指板和背板的木材选料也有区别,只是琴弦和琴弓的细微差别,带来的手感和音色就已经截然不同。
译员这一行最难的点就在于此,明明不是本行业的专职从业者,但客户只希望听到自己听惯了的精确术语表达,想要在客户谈生意的时候不卡壳,前期就要尽可能地极力积累知识,只是懂个大概根本不够。
场馆里宽阔封闭,信号极差,手机上的网页半天都转不出来。
等到下午出去时,才发现江城下了场特大暴雨,至今都还没停。
来时的地铁口已经被水淹了,出口等出租车的展商大排长龙。
可展馆位置偏僻,马上能调过来的出租车数量有限,队伍移动的速度极为缓慢。
江乔陪在林叙身边排队,百无聊赖地向身边看了一圈,一瞬间就发现了那个始终在她们斜后方的年轻男人。
和她大概是同龄人,身材高瘦,穿了一身有些旧的大牌黑色卫衣,兜帽盖着头。
之所以觉得他可疑,是因为他看着林叙的眼神。
前后的人都在焦急看表,脸上也都是灰扑扑的疲惫。
只有他,眼光牢牢地钉在林叙身上动也不动,神色狂热。
等了半小时,到上车口的时候,林叙身边的助理突然拉过她,语气紧张:“林姐,他又来了。刚刚想给我蓝牙传图,还是想约您见一面,我没接收。”
林叙一扬眉,并未回头,“没事,不用理他。”
她拉开出租车门坐进去,向江乔发出邀约:“小江老师,一起找地方喝点东西?”
被跟踪到酒店难免有些危险,林叙是想甩掉那人,江乔看明白了。
她很快点头,提起裙摆也坐进车里。
出租车开出了几条街区,又换了条路线,绕回到了展览中心内部的一家咖啡厅里。
旁边紧挨着派出所,跟踪男估计也不敢造次。
林叙进了门直奔离收银台最近的小圆桌,铂金包一甩,往大雨倾盆的窗外瞥了一眼,掏出粉盒补妆。
江乔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在她对面乖乖坐着。
林叙看她一脸想问又不好意思的纠结表情,合上口红盖子,很坦荡地开口:“去年谈过几个月的小男朋友,最近有些缺钱了,跑来要分手费。”
“……哦。”江乔难掩震惊。
她后知后觉地去瞄林叙的无名指,之前合作的时候还戴着一枚庄重的钻石婚戒,现在已经被叠戴的装饰戒指所取代。
事业家庭都极尽美满的林叙居然离婚了,还过上了频繁更换小男朋友的潇洒生活。
难道当初说家里有事辞职,跟这个变化有关?
但她并不算是林叙的朋友,也不好多问。
侍者端来两杯馥芮白,林叙浅啜一小口,放下杯子问她:“别光聊我了,我记得你是明年毕业?将来怎么说,还是准备当老师?”
上次见面时,和周老师一样,林叙曾鼓励过她试试做自由翻译,只是那时候她以收入不稳定的理由婉拒了。
江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翻译,已经准备签业内一位老师的工作室了。”
“真不错,”林叙眉梢扬起,很是好奇地追问,“签哪家,说不定我认识你将来老板。”
江乔有些意外,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场面话还是认真的,犹豫地答道:“是蔡云,蔡老师的工作室。”
林叙:“可以啊,蔡老师那么厉害,能被蔡老师看上的小江老师肯定前途无量。”
江乔谢过,追问:“您之前和蔡老师也合作过?”
合作过蔡老师的人,还愿意给她这个报价,她心里更紧张了。
“合作过啊,”林叙放下咖啡杯,“之前在公司里策划的德国方面的展览,有预算的大活动就找蔡云,预算不够了再去找资历更年轻的平替。”
她笑一下,刚补好口红的唇形完美:“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因为我原来跟的老板太抠门,预算多一分钱都批不了。当时每场活动下来我都在心里感叹,我们老板真是太赚了。”
“这点钱,能请到我这样的展会策划,还有小江老师这样的翻译。”
现在的她怎么能和林叙相提并论。
江乔诚惶诚恐,很认真地看向她:“如果不是您给我第一次机会,我现在估计都入不了行。”
马上面临毕业,她不会天真得像以前一样,以为接工作就像上学,只要成绩好、拿奖多,就会有络绎不绝的好机会找上门。
事实上,她至今也不太明白。
京圈高校里不乏比她更有经验的年轻译员,为什么林叙愿意一直找她。
林叙捧着杯子暖手,画着锐利眼线的美眸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她,一眼看透她心中所想:“想问我为什么选你?”
江乔怔了一下,点点头。
“抛开业务能力,”林叙细长的手指托着下巴,在这个雨夜和她敞开心扉,“从第一次见到你简历的时候,那么小的一张证件照,我就感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顿了几秒,很慢地继续道:“或者说,是我一个老朋友暗恋的人。”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杏眼娃娃脸,京大语言专业在读。
性格极认真,有些轴的认真。
一切都对得上。
之前觉得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暗恋,所以即便她明知江乔不一定就是那个女孩,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给这个孩子多一些机会,就当帮他多积德。
跟去姻缘庙里上香一回事,只不过她这柱香显然上得更实在,所以也就更灵验——
没成想,最近他真的和那小姑娘结婚了。
林叙在心里暗叹一声,骗来的老婆估计也在他身边留不久,估计等谎言一败露,人家还是得连夜吓跑。
这个德,她还是得帮忙继续积。
两人在咖啡厅磨了一小时,门外雨势稍弱,一直都没再看见跟踪男的身影。
江乔被林叙的出租车顺道送回了酒店,手机一恢复信号,微信消息和几十条未接来电不断弹出。
12:23
裴知鹤:【我手术刚结束,吃午饭了吗?】
裴知鹤:【新闻看到江城的大暴雨,有没有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