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比想象中持续得久。
江乔中途打车回了趟家,给裴知鹤拿了干净的衣服,托李鲤找年轻的男大夫送到手术室更衣间。
回来后,又不知道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多久。
直到夜幕低垂,外科楼这边的医生们都快走完了,才听到李鲤敲门进来。
“小师母,裴老师出来了。”
江乔从椅子上飞快站起来,把鬓边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好,麻烦你了。”
李鲤给她开着门,手里抱着一会要去住院楼和家属签的同意书,欲言又止的。
她看了好几眼江乔发白的脸,神色有些羞惭,“对不起啊小师母……我刚刚不应该说那么多的。”
在医院环境里待太久,人都有点麻了。
刚刚一下子话赶话,就忘了迁就外行人对这种糟心事的接受能力。
现在想来,老板能那么嘱咐她,一点都不是多虑。
江乔抬眸笑了一下,走到门口时侧身停住,“道什么歉。”
“这些事我懂得少,裴医生平时也不会跟我提,还要感谢你愿意跟我说他的事情。”
李鲤长到这么大,一直都待在校园里,实际岁数大江乔几岁,但心理年龄和她差不多,性子也耿直。
头一次和同龄的上司家属打交道,还没摸好这个度,怕自己僭越了规矩,惹出是非。
隔壁办公室传来说话声。
江乔深呼吸了两下,关灯关门,迈步过去之前,又贴近李鲤耳语,“你放心,我就说自己听来的,绝对不把你供出来。”
李鲤送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跟她道了别,转身快步往电梯间走。
江乔缓步走到大办公室门口。
几个眼熟的面孔都在,裴知鹤已经洗完了澡,换上了她带来的浅蓝色衬衫。
漆黑的碎发带着点没干透的湿意,他单手撑办公桌隔板,正在跟一身刷手服洞洞鞋的任斐然交代事情。
几个侧身低头的瞬间,白炽灯照亮了那张英俊立体的脸。
江乔站在门口,视线很克制地黏着在他身上,自然就没错过,他眼下那道深深的口罩勒痕。
额头上也有,稍微浅一些,是手术头灯压出来的。
任斐然注意到站在门外的江乔,脸转了过来,小声提醒了裴知鹤两句。
裴知鹤转身看去,对上她的目光,唇边勾起一点淡淡的笑。
低声把最后两句嘱托跟任斐然讲完,拿起身边椅背上的大衣,径直朝她走过来。
一旁茶水间的许培仁在刷杯子,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
江乔注意到了,连忙把胡乱起伏的心绪压下去,抬眼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大身影,拼拼凑凑也挤不出一个甜笑。
一句手术顺不顺利含在嘴里,转了好几圈又咽下,最后才小声开口,“……吃饭了吗?”
就算她自私吧。
又被泼水,又要连轴转站五个多小时。
她能懂小孩子家属有多担心,但心里的那点偏心,让她做不到立场正确。
谁都有排在第一位的宝贝,而她,放不下她的裴医生。
时间已逾八点,这一层的人基本都走空了,走廊里灯光暗淡。
少女柔白的小脸半隐在他的影子里,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可怎么也压不住眼底和鼻尖的那点水红。
“还没顾上,”裴知鹤揽住她的肩,很慢地向外走,还有闲情和她开玩笑,“小朋友要请客?”
江乔仰着脸点头,神情满是认真。
她当即就掏出手机点开某点评,定位附近的餐馆,几乎都把裴知鹤看得怔愣了一下。
“随便吃点就好,”他拍拍她的肩,抬手整理她窝在棉服领口的头发,又把她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我们先回家。”
江乔捏住手机,说了声好。
晚风干而冷,打着旋往人脸上吹。
外科楼离停车场不远,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江乔抱着裴知鹤的胳膊,脸也无意识地贴过去。
刚从手术室出来,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不难闻,反倒很能给人安全感。
李鲤说的那些话又浮现起来,很没出息地,江乔又想掉眼泪了。
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她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不在那个位置,也想不出裴知鹤到底会是什么心情。
他是恼怒多一些,还是难堪多一些,抑或是像李鲤跟她说的。
——见得太多,所以一点感觉都没了。
她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怕措辞不好显得不懂事,再弄巧成拙。
进了停车场,裴知鹤按下车钥匙的遥控键,不远处的黑色suv车灯闪了两下。
江乔下定了决心,步伐一顿,捏住他微凉的手,“我去趟便利店,你等我三分钟,很快就回来!”
暮色昏暗。
少女的浅粉色棉服进了风,水母似的一鼓一鼓地跳动,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
不到约定的三分钟,她两手捧着一个塑料袋,小鹿一样地狂奔回来。
江乔拉门坐进副驾驶,顾不上系安全带,献宝似的把袋子里的关东煮递给他。
她微微喘着气,胸腔起伏,“离回家还有一段时间,怕你胃里难受。”
“先吃点热的垫垫肚子,等回了家,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都给你做。”
裴知鹤垂眸看着她。
江乔跑得急,又被车里的暖风一吹,额角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颊上泛着热气熏出来的粉,红扑扑的,是种这个年纪独有的玉雪可爱。
他看得有些出神,平时明明不怎么吃这些东西,但还是很听话地接过来。
塑料袋的绳结一打开,热腾腾的鲜香味盈满了整个空间,是海带汤底的。
“之前就发现你一口辣菜都没夹过,是不是胃不好碰不了?”
江乔杏眸水润,软声催他,“我让店员加了不辣的汤,你先吃两口咱们再走,这家便利店的萝卜真的挺好吃的,我在学校图书馆自习,晚上回宿……”
裴知鹤一直没出声,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猛然停下来,“要是不喜欢的话,就放在这里也行。”
她就在他身边,软白的掌心无意识地放在他腿上。
像个会每天替他操心担忧的家里的太太,嘀嘀咕咕地说话,心疼他,劝他吃饭。
软蓬蓬,温温热,他的人间烟火。
从柏林回来这么多天,他无数次地患得患失,几乎都要以为先前发生的是他的一场梦。
可她的声音和体温如此鲜活,让他一瞬间语言机能失灵,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几秒,他冷白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音调有些哑,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我很喜欢。”
看着他漂亮的手拿起一串丸子,放进嘴里,江乔才笑起来。
“你吃,我不看你。”
说了不看,江乔很讲诚信地把脸侧向车窗。
实则借着窗玻璃的反光,偷偷看裴知鹤吃东西。
刚才时间太赶,串串是直接点的关东煮优惠套餐,基本都是些淀粉丸子和素菜。
本来以为这种世家出身的大少爷,从小没怎么碰过这些东西,多少会有点嫌弃。
但看裴知鹤吃关东煮,好像比看那些浮夸的大胃王吃播还要下饭。
优雅得体,又很认真。
不知道是不是她直觉出了问题。
就感觉他……吃得还挺香的,像什么米其林餐厅的珍馐。
车窗的玻璃透亮明净。
隐约间,她好像和裴知鹤对视了一眼,但被偷看的人装作不知道,只是唇角勾了勾。
江乔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把脸正过来,一肚子的话憋了快半小时,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寻个出口。
“那个家属凭什么那么说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