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会有这种东西。
白愁伸手将摄像机的回放显示屏打开,一个身材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中。
是李天冲,还是人类的李天冲。
“无论是谁看到这里,我都希望您能暂时停下脚步,听听一位普通人的自述。”
可能是因为年久失修,或者被腐蚀性气体侵蚀,摄像机的声音略显失真,像是乌鸦凄厉地叫声。
但是从画面中,李天冲的神态和动作来看,他是一位温和的人,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微笑。
即使衣衫褴褛,手上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遍布丑陋的疤痕,他的一双眼睛也异常明亮,眼神中充满希望与期许。
与白愁他们相比,身为一个普通人的李天冲想要从传送门到达这里要付出绝不仅仅只是汗水,恐惧,鲜血,甚至生命都在支付的范围内。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
白愁沉默不言,而屏幕上的李天冲依旧在讲述他的过去。
“我这个人其实有点倒霉,7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去世了。”李天冲的语气平淡,就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在监狱里面蹲了很长时间,那家人也老老实实地赔了不少钱。”
“我对于我爸,我妈没什么记忆,毕竟你想嘛,那时候我也就7岁,能记什么事,也就觉得两个很熟悉的人突然就不来看我了,没人在晚上给我讲故事,也没有人带我去看池塘里的乌龟。”
李天冲突然停在那里,张大嘴拼命地喘着气,像是一个落在岸上的鱼,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水,想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是被我奶奶养大的,她是一个矮矮的小老太太,沉默寡言,脾气还特别倔,就像一块水里的石头,无论水往哪流,她就站在那一动不动。”
“反正我们两个也就这样过,一个不怎么高的小孩,一个不怎么高的老太太就这样凑活着过,你也别管我一个人睡害怕不害怕,我也不管你晚上有没有偷偷抹眼泪。”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就在我准备去上大学的时候,老太太去世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还要照顾我这个小王八蛋。”
李天冲将控制台旁的椅子拉过来,直接坐在上面,他将头深深地埋入两臂之间,似乎在思考什么,只有沙哑的声音从指缝中钻出来。
“我原来还打算毕业的时候,带着奶奶四处转转,可惜没有机会了。”
“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期待。”李天冲抹掉面颊上的可疑液体,重新坐直身体,“一个可以实现你任何愿望的神,就沉睡在这颗星球的近地轨道上,只要我能唤醒他,他们就能一起活过来。”
“我原本不相信这件事,但是当我穿过那道传送门的时候,我才明白自身的渺小,一个拥有着这种力量的神明,当然也可以复活死者。”
李天冲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不在乎话中的逻辑是否合理,就好像驾驶一辆没有刹车的赛车,只能将油门踩到死。
视频戛然而止,最后一秒的时候,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位满眼通红,神情癫狂的赌徒。
白愁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突然传来抽泣的声音,他转过头,就看到赫拉正转头看向另一边,从现在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眶。
这就哭了?感情也太丰富了。
白愁心中吐槽道,他下意识地看向顾青青,后者面无表情,就像刚刚看完的只是一段平常的寒暄。
虽然已经吐槽过一遍,但白愁还是在心里默默想道,到底你和赫拉两人谁才是人类?
“你先拿着这个东西。”
白愁将已经播放完的摄像机递给顾青青,后者随手放入存储装备的空间褶皱中。
三人并没有讨论李天冲最后是否达成心愿,因为三人对于冰冷太阳的信徒有着足够的了解。
没有价值的生命会被改造为机奴,灵魂被提取出来,塞入各种机械设备中充当庞大军团中的最低级的指挥官。
在此过程中,他们的灵魂会被重新编码,感情和记忆会被抹除,重新填入新的思维。
而有价值的生命则会改造为机仆,这是最低等级的信徒,虽然同样会被抹除情感和记忆,但是与机奴不同的是,这一层级的信徒有思考的权利,而机奴没有思考的权利。
整个冰冷太阳信徒的架构就像是一个庞大的蜂群,立于最高点的是大铸造师,然后是铸造将军,学徒,机仆,以及最低等级的机奴。
上级拥有对下级毫无保留地控制,不仅仅是生命,就连思维也在控制的范围内,每一个思考元件,每一道冰冷回路都在上级的控制中。
……
李天冲站在舰桥上,在他脚下数百公里处是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这是这个星系的太阳。
特制的透明舷窗隔绝了恒星带来的辐射,他透过玻璃能看到无数的构造体停留在恒星的大气层上利用设备吸取着能量。
数百公里大小的采集器,此时却渺小得如同蜜蜂。
略带弧度的舷窗隐隐约约地照出他现在的样子,右半边身体赤裸地展露在空气中,在回路和传动装置的缝隙中挤满了绿色的血肉。
如同跗骨的蛆虫啃噬着身躯,要将他从钢筋铁骨变为一滩烂肉。
看到这副样子,饶是已经被拆除掉了感情模块,李天冲的计算中枢仍旧炸出几道电弧。
这是那个可耻的土着神留给他的创伤,正是由于对方的卑劣欺骗,他才掉入了那个地母的巢穴。
幸好那里只是一个小型巢穴,在损失掉一半的舰队之后,他才成功地逃出来,即使这样,他依旧被地母的子嗣诅咒,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才能祛除。
“看来你遭遇了一场失败。”
一个模糊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李天冲的面前,对方穿着一身大铠,脸上覆盖着鬼面具。
“是的,我的计算出现失误,但不影响计划的进行。那只不过是一个土着神的绝望反击而已,他的行动提前暴露了底牌。我在那个巢穴附近部署了信号干扰器。”
“这样的话,那个土着神就无法联络到地母的子嗣,我的母星也不会落入地母的手中。”
提到母星的时候,李天冲的语气毫无变化,就好像那只是一个平常事物,他没有丝毫停顿地继续往下讲:
“虽然对方用虚假坐标替换掉了定位,但是我已经确认了地球在混沌中的大致范围,我有充足的时间来继续定位。”
“不,你没有,你的存在已经暴露,如果时间过长,对方可能已经逃离母星,你最后找到的不过是一个只有原始生命的恒星而已。”
“人类是一种多疑而有自毁倾向的生物,持续不断地互相牵制,足以减缓他们的科技进步。”李天冲下意识地反驳道。
但是下一秒他又自我反驳道:“但仍旧不能排除科技爆发式发展的可能,说吧,你想要干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武士,对方突然出现一定有必要的原因。
“我想要和你做一个交易,我提供快速祛除诅咒的方法以及如何制造冷油结合物的技术,你给我提供新的躯体,并且允许我进行代码复制。”
武士说完这番话后,似乎觉得诚意不够,又继续补充道:“我可以让你在我的代码中植入控制逻辑。”
冷油结合物,这是由机仆晋升为学徒的必要之物。与地球上的教会不同,冰冷太阳的信徒晋升依靠的是掌握的技术层次。
从机仆晋升为学徒,需要掌握冷油结合物的制造技术,而从学徒晋升为铸造将军,需要掌握冰冷魔盒的制造技术。
这是一个合理的交易吗?
李天冲的计算核心在飞速运转,在回路中高速流淌的冰冷光甚至在他的面部装甲上映照出一道道光斑。
最后李天冲决定放弃这个交易,即使对方现在只是留存在他计算回路中的一串代码,没有办法获得外部的算力补充,他依旧在忌惮武士。
“我放弃。”
武士表情并不意外,也没有丝毫气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当他们成为信徒的那一瞬间,会产生情感的任何东西便早已经被移除掉。
气馁,愤怒,以及屈辱,这些情绪完全不会出现,所以武士可以毫不犹豫地提出被李天冲永久控制来换取生存。
即使已经被拒绝,武士依旧没有放弃:“我可以提交支付一部分报酬,我有一种可以用灵魂和冰冷光结合提取冷油的技术,利用冷油可以快速地祛除诅咒。”
“地星依旧生存着智慧生命,从它们体内可以抽取到高品质的灵魂。”
李天冲开口问道:“这种设备存放在哪里?”
“建御神宫,由日神和月神看守。”
李天冲知道建御神宫指得是停留在地星的近地轨道上的星球要塞,他就是在那里完成机仆的转化。
至于日神和月神,据说是由地球上原本的两位神明转换而来的战斗人偶,不仅保留有神格的力量,而且还装载了各种武器。
但是李天冲并没有见过这两个人偶,所以也无从判断对方的实力。
“我会将控制它们的加密指令交给你。”武士补充道。
李天冲:“可以。”
他并不担心对方会提供错误的加密指令,因为只需要万分之一秒,他就可以将武士仅剩的代码销毁。
他决定尝试这个方案,只要能够剔除掉地母的诅咒,他就可以继续搜寻地球的位置。
等找到地球之后,他就可以将那些人类之中的科学家转化为机仆,继续为他研究更加高深的知识。
原本的目标是找回地球的位置复活亲人,当然这个目标是他身为人类时定下来的。
现在,他早已放弃,因为太过于愚蠢,经过三万二千六百五十二次计算后,他依旧没有找到亲人的作用。
“出发,我的仆从。”
李天冲的想法转换为通讯信号在整片空间中回荡,原本停留在周围的沉默舰队,一瞬间全部活过来,明亮的光芒从舷窗中透出。
淡蓝色的光流从战舰后方喷出,推动着这些足有数百公里的庞大巨兽朝着地星飞去。
……
淅淅沥沥的酸雨已经渐渐停止,只有几滴黄绿色的粘稠液体从天空中坠落,砸到调度塔突出的前沿上溅出一朵腐臭之花。
“启动。”白愁推下开关。
登,登,登。
仿佛垂死的巨兽发出的最后一声咆哮,已经沉寂的地面补给站再次迎来光明。
明亮的灯光照亮湿滑的地面,暴虐的电流在年久失修的回路中嘶鸣。
得益于比人类更加先进的技术,即使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地面补给站的供能设备依旧良好。
在白愁等人替换掉老化的电路之后,太空电梯便可以正常运转。
在留下一个监视之眼用于控制发射按钮之后,白愁三人走入太空电梯的电梯厢中。
看着布满血迹和各种污渍的座椅,白愁选择操纵数据将自己暂时和电梯厢连接到一起,而其他两位女性也各种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固定身体。
留在调度塔的监视之眼按下发射按钮,位于电梯厢四角的火箭发动机轰然作响,橘黄色的尾焰喷射而出。
在高温尾气的推动下,电梯厢弹射而出,沿着特种材料制成的缆绳急速上升。
电梯内的一切物体顿时陷入失重的状态,破损的座椅,断裂的枪支,以及类人的残骸,都好像气体一样在半空中游荡。
只有利用其他手段固定在地面上的三人依旧能从容地透过窗户观察着周围的景象。
地面补给站眨眼之间便只剩下火柴盒的大小,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奔涌的河流一般,尚未看清楚面貌便已经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只有阴沉的云层依旧不变,仿佛厚重的岩层覆盖着整个地星,云层流淌着猛毒与酸液,即使时间流转也不曾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