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孟知书
天蒙蒙亮。
马车上了官道,一路缓缓驶出了凤翔城。
春光正好,日暖花开。
这天气最适合的就是出城踏青。
虽然没有车夫,但马车一路行驶,平平稳稳,速度不快不慢,悠哉悠哉得,好像是要看遍这周围的花草一般。
而就在这马车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之后,终于是脱离了官道,朝着一条野外小路走了进去。
周围的景色越发的靓丽,可人烟却是越发的稀少。
又是不知道走了多久,这小路终究是走到了尽头,驶入一座竹林,翠绿色的竹子看起来犹如翡翠碧玉,乍一眼看去,郁郁葱葱,尽显生机勃勃。
马车就这么停在了竹林这里。
车帘被缓缓撩开,白忘冬从马车的车厢里走了出来,环顾着四周的景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的空气可真是够清新的。
若是上了年纪之后能够在这里建一座房屋,隐居在此,那对调理身体,延年益寿一定是效果甚佳。
白忘冬跳下了马车,拍了拍那停在原地不动的马儿。
马儿就像是能感受到他的指令一样,用脑袋蹭了蹭白忘冬的手,然后就慢悠悠地拉着马车转身朝着这竹林外面驶去了。
看着它缓缓离开的背影逐渐消失,白忘冬则是转过身迈步朝着这竹林深处走了进去。
他一边揣着袖子继续欣赏着竹林风光,一边放缓脚步,轻盈迈步。
这样子,好像还真像是来踏青的一样。
哗啦。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了水声。
即便是隔着这老远,白忘冬还是听出了这声音来自鱼跃水溅。
这条鱼的重量估摸着不轻,算得上是一条肥鱼。
踩着有些湿润的泥土,白忘冬顺着方向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越靠近那里,白忘冬脚步就越是加快。
这里不单单是有着水溅跃的声音,还有一缕缕炊烟在缓缓升起。
鸡鸭的叫声。
美味出锅的香气。
这味道来自于汤食,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白忘冬穿过竹林,看着眼前这座朴素的小院,目光微动。
看来人与人之间有些想法果然是共通的。
没有过分礼貌的敲门,而是动作熟稔地推开了面前的木门,白忘冬径直从门外走进了院子当中。
看着那站在院子灶火旁忙前忙后的老人,他没有半点的客气,直接就走到了院子里的桌椅上坐下。
老人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白大人来的倒是正好,刚刚赶上了这面出锅。”
将锅里的面条捞出来,再用勺子舀了一勺面汤倒进了碗里,老人端起这碗面就走到了桌子旁,放在了白忘冬的面前,老脸之上满满都是和蔼的微笑。
“若是大人不嫌弃,尝尝老夫的手艺。”
看着面前这碗热腾腾的汤面,白忘冬没着急动筷子,而是打量了一眼老人,就像是在大大方方地观察着老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老人也没有躲避,反而是张开手臂,任由他观察。
“如何?老夫可还入的了大人的眼。”
“君子远庖厨,都说孟家主师出儒门,可如今这厨房进了,生也杀了,看来是把自己的慈爱之心给扔到一边去了。”
孟家主。
孟知书。
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凤翔府锦衣卫如今彻夜通缉的对象。
也是那个策划了让二十二世家全部改朝换代的幕后之人。
来之前白忘冬就试着想过,这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满脸阴郁,亦或是笑里藏刀,又或者满脸冷酷,当然也可能是儒雅随和。
可如今看来,却是仿佛犹如一普通的乡间老汉,这穿着围裙的样子,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是昔日凤翔城中德高望重,资历最深的那位孟家家主。
“不过也是……”
白忘冬拿起筷子扒拉了两下,随即翻了两下碗里的面条。
“世道如此,若是留着这些东西,反而才是一种错事,若是你当真连家禽都不忍心杀,恐怕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世家二十四,唯独孟家家主是一头白发。
这就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
二十四世家当中,只有孟家是特殊的。
即便是之前的穆家,在穆风没有担任家主的时候,也只是这二十四世家中的普通一员罢了。
孟知书就像是圈养着这些家主的人一样,只要有需要,他就能挥动手中屠刀,将这些家主给通通做成菜肴,端给该吃的人吃。
“白大人此言差矣,大家都是人,用家禽来侮辱一群已死之人,是不是多少有些过分了。”
这斥责轻飘飘的,一点力度都没有。
白忘冬挑起一筷子面条,直接张开嘴吸溜了一口。
嗯~
果然,好吃的东西不一定闻着香,但闻着香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挺好吃的。
孟知书就算一无是处,光凭这碗面都饿不死自己。
白忘冬一边大口吃着面条,一边对着孟知书开口说道:“可于你而言,这群人和家禽何异?”
“还是有区别的。”
坐在白忘冬对面的孟知书看着他这大快朵颐的样子,略带沉思地想了想。
“至少家禽能留给自己吃,而他们只能送给如大人这样的人下肚。”
飞快地把面条给吃完,一鼓作气喝光了碗里的汤,白忘冬打了个嗝,把碗放到了桌子上,淡淡看着孟知书,表情平静开口道。
“可我没吃饱怎么办啊?”
“朝食还是不要吃太多为好。”
孟知书不动声色地淡笑着说道。
“大人,若是吃撑了,你这一天都会不舒服的。”
“可我胃口大,就算是再吃一碗我也不会撑。”
白忘冬把碗朝着孟知书的方向推了推,微微歪头看着他。
“要不然孟家主再给我来两碗?”
“自古以来,贪心不足者下场可没几个好的。”、
孟知书老眼当中目光微闪。
“大人,点到为止,才是最好。”
“贪心不足……”
白忘冬念叨完这两个字,重重“嗯”了一声,随即就笑着摇了摇头。
“这话由你来说,我还真是有些觉得可笑,同样的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你们,贪心不足者,到最后十之八九全都在玩火自焚。”
“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贪欲,渴望,你觉得这样的人,到最后会沦落到如何的一个下场?”
孟知书和白忘冬这双灼灼发亮的眼眸对视在了一起。
感受着这双眼眸中的凌厉和锋锐,他缓缓低下眼眸,伸手就要将那空碗拿了过来:“怎么就聊到这么深沉的话题上了,既然大人喜欢,那老夫就再去给大人盛上一碗就是。”
可就在他的手掌刚刚要触碰到这空碗的那一刻,白忘冬的手掌瞬间压在了上面,身体前倾,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孟家主,你就算是再给我喂上几碗面,我也吃不饱。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你们的锅给砸烂。”
“当真就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吗?”
孟知书眉头紧皱。
“平衡点这种东西是很好找的,大人如今已经在凤翔府站稳了脚跟,您若是要功绩,我们可以给您安排,您若是要金银,我们正好家资颇丰。”
“在这里,我们不应该是敌人,彼此消耗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互帮互助才能长远。”
“我们也不奢求大人为我们做什么,只要什么都不做,我们便已然感恩戴德。”
“而大人若是想要平步青云,我们可以帮大人做很多事情。”
看着眼前口若悬河的孟知书,白忘冬又歪了歪头:“你现在不像是乡间老农了,而是像一个商人。”
“大人可以将我的话理解成交易。”
“可我们之间不会有交易。”
白忘冬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了,我只想砸烂你们的锅。”
“……何至于此?”
孟知书为难的表情更加明显。
“何至于此……这问题你们在杀赵临江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啊?杀了人了,现在却想要用一点没用的补偿妄图草草了事?”
白忘冬像是被气笑了,他冷冷开口道。
“人命从来都是这世上最贱也是最贵的东西,它贵就贵在,若是你欠下了,那就没办法还,锦衣卫的脸可还没廉价到用这种东西就能补得上的,朝廷的威严更不是你们这群垃圾随随便便就能够侵占的。”
冰冷的目光扫过难看的老脸。
白忘冬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打,嘴角的嘲讽越发的浓重。
“妄图在凤翔府建立属于你们的王国,从上到下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孟知书,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这种人到最后都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他越说,孟知书脸色就越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将表情恢复到了平静的样子,就这么看着目露狠戾的白忘冬,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看来大人果真和我们不是同路人,是老夫有些天真了。”
“但老夫还想要再问大人一句,难道现如今的凤翔府不好吗?至少在你来之前,凤翔府的百姓一直都是安居乐业,凤翔府的犯罪频率即便是放眼全大明也是最低的那一批。”
“凤翔府的税收每年按时按点,保质保量上缴朝廷。”
“我们没有给朝廷拖半点的后腿,甚至可以说,我们是在帮朝廷维持凤翔府的安宁。”
“可大人这一来,却闹得是满城风雨,搞得是人心惶惶,你与我们,到底谁才是那个……恶人啊?”
孟知书一口气说出了这一连串的话。
看样子这问题已经在他心里困扰了有一段时间了。
这稿子估计也在他心里不知道过了多少遍。
白忘冬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论述,眼睛微眯。
“您老人家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有错?”
“这几十年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有何不可?”
白忘冬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那确实是病入骨髓,无药可医了,没救了。”
“大人不用故弄玄虚,直言相告就是,也算是给我老头子解解惑。”
瞧着他这个态度,孟知书微微皱眉,开口说道。
“我就不告诉你。”
白忘冬轻笑一声,满是戏谑地说道。
“都长了几十年的朽木脑袋,我也不指望我说两句话就能改变你的看法,有些东西在心里扎了根,茁壮成长,就算是最后拦腰砍了,那也去不了根。”
白忘冬用手指轻轻指了指脑袋,嘴角噙起一抹平淡的笑,目光微微闪过些许的冰冷。
“可就算是孟家主你说的再冠冕堂皇,那现如今在善堂医馆的几十个孩子可是万万不会认同你的想法,你觉得你刚才这番话若是放到他们眼前去说,他们会不会忍不住扑上来咬你一口?”
白忘冬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说到底,你觉得你们做的很好,可实际上,你们做的也没有那么好。”
“那些孩子……”
孟知书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那些孩子,也知道那些孩子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承认,在这上面,他们的手段是有些酷烈,可那背后自然也有他们的缘由。
孟知书是觉得这样不好,可他刚才也没否认凤翔府的黑暗面,一个地方若是只有光没有暗的话,那可能只有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才能做到了吧。
至少在凤翔府,他们所负担起来的是全部。
“看来在这问题上,我们的看法也不太一样。”
孟知书遗憾叹了口气。
“未知全貌,白大人不该如此评判,但站在河岸两边,也许也是老夫看不懂朝廷的立场,看来我们之间的确是没有和解的可能了。”
“和解……吗?”
白忘冬嗤笑一声。
“既然谈判告裂,那是不是接下来就该轮到你想要我命的回合了。”
听到这话,孟知书眼眸微动,像是觉得好笑地摇了摇头:“大人可别开玩笑了,老夫修为平平,可不是白大人的对手,凭什么来杀啊……”
他笑容越发浓郁,像是觉得这句话越来越好笑了一样。
可白忘冬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双眼眸不知何时起已经变得幽邃至极。
这眼神让孟知书笑容一滞。
“凭什么……”
白忘冬呢喃着伸出手指,眼睛紧紧眯起,指向地面,脸上带着些许的戏谑,语气轻快的开口。
“就凭它啊。”
“难道这么多淬天火,还炸不死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