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原野,月照平沙。
白龙在云中起伏,伏青骨坐在它头上,追赶着夜色前往千仞峰。
白虺一反常态,变得安静沉默,这让听惯他叽叽喳喳的伏青骨有些不习惯。
“你怎么了?”
“我在思索问题。”
这脑仁儿只有豆子大的四脚蛇,还会思索问题?
伏青骨好奇道:“什么问题。”
白虺语气严肃,“感情问题。”
伏青骨立即收回好奇,她就不该问。
见她不接话,白虺干脆直接发问,“席玉和三郎,对你的牵绊、记挂和执念,是感情吗?”
伏青骨知道他不问清楚,不会罢休,便答道:“是,也不全是。”
白虺疑惑,“我不懂。”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怎么模棱两可的。
伏青骨解释道:“席玉与我,是盟友,有共同的目的、方向,会彼此衡量利益与得失。可在利于与得失之外,还有情份。情分有时候会高于利益与得失,有时候会被利益与得失让步。”
她叹道:“所以,他对我、我对他,皆非纯粹的感情。”
听伏青骨这么说,白虺有些高兴,他问道:“那三郎呢?”
伏青骨思忖片刻道:“三郎有情,却并非对我,而是对灵晔,他所执着的也是与灵晔共同经历的过去。”
白虺正要欢喜,又听伏青骨又道:“可灵晔是曾经的我,所以他对灵晔有情,亦是对我有情。”
他憋闷片刻,憋出一句,“可这样的情不是对伏青骨的。”
伏青骨有些惊讶,随即应和道:“所以,他对我有情,亦对我无情。”
白虺追问,“那你对他呢?”
“不知道。”灵晔对三郎持何种心思,伏青骨并不知晓,因此她也并不肯定,自己恢复记忆之后,会如何看待三郎。
白虺听明白了,马上换了个问法,“伏青骨对三郎呢?”
伏青骨揪了揪白龙的鬃毛,“这般刨根究底作甚?”
白虺磨牙,“我考虑要不要吃了他。”
伏青骨往龙脑袋上拍了一记,“你敢。”她见白龙立起鬃毛要撒野,补道:“我对三郎,有义无情。”
白龙胡须舞了舞,“我才不吃他,一缕鬼魂有什么可吃的?”
伏青骨哼笑。
白龙在空中欢快地飞腾,伏青骨释放神识,任星月、清风将其渗透抚摸,很是惬意。
“妖道。”
“嗯。”
“我跟他们都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在我眼里,你只是妖道,也不关乎利益得失。”
伏青骨,在白虺眼中,只是伏青骨。
从荒剑山相逢那一刻,他们便注定同生共死,不分不离。
一阵暖风吹来,拂过伏青骨神魂,温暖其身心,她运转灵力,汇入眉心,第一次喂养自己的契兽。
白龙身躯顿觉酥麻,心头无限欢畅,只想在水里遨游,在云堆里打滚。
“妖道,妖道。”他高兴地呼喊,然后身形一消,化作白虺紧紧抱住伏青骨,将额头靠过去,与其契印紧紧相贴。
伏青骨双手微微一顿,随后也搂住了他。
两人从云端坠下,在即将落入滹沱川之际,白虺化作白龙,带着伏青骨潜入河流之中。
半空中,几道人影掠过,往千仞峰方向追去,并未发觉穿行在河道之中的一人一龙。
伏青骨盘坐在水泡中,观赏游过的鱼群。
三郎的身影浮现在她身旁,打量着四周后赞叹道:“没想到,水下竟有此奇景。”
伏青骨含笑道:“各处自有世界。”
三郎转头看着她,“青骨所言,倒像是佛法。”
伏青骨道:“佛法也好,道法也罢,终归是为达观天地自然,有相似也无甚奇怪。”
“这死鬼怎么又冒出来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虺虽抱怨,却没将三郎赶走,只对伏青骨道:“他有情的是灵晔,不许让他叫你青骨。”
伏青骨心眼冒坏水,“这名字偏他可以叫。”
白虺声音一扬,“凭什么!”
“他看似在叫我,却又不一定在叫我。”
“什么意思?”
伏青骨问:“你与他相识也算不浅,就没问过他的名字?”
还真没有。
白虺哼道:“他叫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伏青骨怂恿道:“你问问看,不就知道了?”
白虺被勾起好奇心,化作人形挤入水泡,对三郎问道:“喂,死鬼,你生前叫什么名字?”
三郎惊讶地望着他,又看了看伏青骨,见其眉梢挂着一丝促狭,不由得一笑。
然后,彬彬有礼地朝白虺一礼,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在下鲁县伏青骨,见过白公子。”
“……”白虺怀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这死鬼脑子出了毛病,记不得自己名号了,“你叫伏青骨,那妖道又叫什么?”
三郎笑而不语。
白虺瞪大眼睛,目光在他和伏青骨身上扫寻,反应过来后,气得两腮鼓胀。
三郎见势不对,钻回了玉佩中,白虺伸手就要去夺玉佩,想将其扔掉。
伏青骨按住他的手,问道:“灵晔、是绿髓,还是伏青骨,不过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带着一丝认真,白虺对上她的眼睛,发热的头脑骤然冷静下来。
直觉告诉他,伏青骨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于他和她而言都十分紧要。
他不由得谨慎起来。
妖道叫什么,真这么重要么?
他回想自荒剑山上相遇后的种种,自己其实甚少指名道姓地称呼她。
在他心里,她始终是那个可恨可怕、可信可敬,又可爱可亲的妖道……
白虺思索片刻,大声道:“重要!”
一颗星子自伏青骨眼眸中飞快坠落,她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容。
她松开白虺的手,正要以玩笑将此事揭过,却听白虺却带着一丝委屈,埋怨道:“灵晔、绿髓,都不是你,如今连伏青骨也不是了,那谁才是你?”
他盯着伏青骨的眼睛,“万一哪天,你不再是你,我想你的时候,又该找谁?”
原来,四脚蛇也怕她消失。
伏青骨也看着他,直将他看得面红耳赤,才反问道:“你何时正经叫过我名字?遵过主仆之约?不都是妖道、妖道地叫吗?”
白虺翻起旧账,“你本来就是妖道!哪个正经修道之人像你这样,挖人内丹的?”
“不是你先动手的么?”
你翻我也翻,二人又吵起来了。
“是你先打断我渡劫的。”
“你自己要占用我的聚灵阵,怪谁。”
翻着翻着,两人挤到了一堆,透过幽凉的河水,望着夜空中流动的星河。
伏青骨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妖道也好,想叫就叫吧。”
白虺却不满足,“不行,我得给你想一个专门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
“白……”
伏青骨余光扫过来,眼神中带着威胁,他只得只得悻悻闭嘴,“那就叫妖道!”
不解风情的妖道!木头妖道!
伏青骨微勾唇角,望向上空,“看,流光。”
白虺抬头看去,星辉月华解落水中,随水流起伏,幽幽渺渺,犹如流光。
伏青骨被流光映照,一身华彩,让人挪不开眼。
须臾,月隐星藏。
眼看她即将被黑暗吞没,白虺抓住了她的手,在黑暗来临那一瞬,将一个吻落在她眉心。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还想做得更过分。
温热的唇下移,贴上两瓣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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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既明,清川丽丽。
白虺浮游在滹沱川中,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包和伏青骨,抵达千仞峰脚下。
“这便是千仞峰了。”
峨峨千仞,秀极冲天,岩中虚宇,寂寞幽玄, 非工非匠,构发自然。
好个峻奇所在。
白龙携伏青骨上岸,化为人形,想去够她的手,手背上立即多了个巴掌印。
伏青骨懒得搭理他,循着野道上行,白虺连忙跟上。
来到山脚下,伏青骨朝空中弹出一丝灵力,灵力立即被一道剑气击碎,剑气直冲她而来。
她闪身躲过,剑气落在白虺脚下,差点将龙爪子给扎个窟窿。
伏青骨心头爽快不少。
白虺被溅了一身灰,恼怒地看向伏青骨,可对上她含笑的双眼,什么抱怨和怒火都发不出来了。
他只好对浮现在眼前的结界骂道:“什么破结界,也不怕误伤旁人。”
“这叫威慑。”伏青骨抬头看向上空,警告道:“入山后你最好安分守己,此处可不比药王谷,你若闯祸我可救不了你。”
白虺跟随她的目光看去,背上顿时发毛。
这千仞峰的护山阵上,悬着把巨剑,那剑虽古旧破烂,却余威赫赫,杀气腾腾,一看就不好惹。
他朝伏青骨靠近些,一副乖觉的模样,“说得我时时跟闯祸似的。”
伏青骨好笑,“难道不是?”
他不满,“总也有立功之时吧。”
“这是两码事。”
白虺正欲再辩,两名剑阁弟子御剑而来,“来者何人?”
两人落地,其中一人见到白虺,惊喜道:“白师兄,你怎么来了?”
伏青骨记得这名弟子姓安,曾随夙重去过药王谷,白虺同他们厮混过一阵,关系不错。
白虺见到他,也很高兴,“安师弟,我来找小白。”
“小白这会儿在鼎剑峰,今日各派弟子入峰选剑,他和众师兄忙着编派和护卫,抽不开身。”
安师弟看向伏青骨,打量半晌才认出来,“你是……伏师姐?”
伏青骨点头,“好久不见。”
他满脸惊喜,“早就听闻师姐在蓬莱之义举,可惜没能亲眼目睹师姐风姿。”
他兴奋地对同行的弟子介绍,“卓师弟,这便是我同你说起过的伏师姐和白师兄。”
说完,他转向伏青骨,又向她引荐,“伏师姐,这位是卓师弟。”
二人相互见礼,打了个招呼。
卓师弟高兴道:“我常听去过蓬莱的师兄弟们说起师姐,心里一直十分仰慕。今日得见师姐风采,只觉万分荣幸。”
白虺拿眼神戳人,还没见面就仰慕了?轻浮!
安师弟搂住白虺肩膀,“先前听小白和三师叔说,此次试剑大会你们有事耽搁来不了。大伙儿都很遗憾,没想到最后一天,却给了咱们一个惊喜。”
白虺在他背上拍了两巴掌,差点给人拍吐血,“我也很惊喜。”
安师弟赶紧躲开。
寒暄几句后,伏青骨问道:“此次试剑大会,一切可还顺利?”
二人点头。
“一切都很顺利。”安师兄满脸骄傲,“此次咱们剑阁不仅夺魁,还横扫前五名,很是威风。”
卓师弟笑道:“二位来得巧,正好赶上真正的试剑会。”
剑阁夺魁,伏青骨毫不意外。
她笑了笑,想起偷天洞贼人的口供,再问道:“有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剑阁仇家多,弟子们都很警觉,听伏青骨这么一问,立马察觉到不对。
安师弟立即松开白虺,对伏青骨正色问道:“伏师姐今日来剑阁,不是来观看试剑大会的?”
“我得到消息,有人借试剑大会之机,意图对剑阁不利,所以前来提醒、阻止。”
“消息来源可靠?”
“可靠。”
弟子神情凝重,立马对伏青骨道:“我带你去找掌门。”
伏青骨正有此意,“好。”
二人御剑带着伏青骨与白虺往鼎剑峰飞去。
几人走后不久,天和、沐光与另外两名掌罚使,落在千仞峰山门前。
天和出手试探,察觉结界后,立即撤回灵力,并未惊动。
一名掌使问道:“一路寻来皆不见人,想来应当已经入山,天和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七大仙门,要论战力,剑阁与紫霄雷府原本不分上下,可灵晔身死,封元虚重伤,雷泽封禁过后,无论是声势、实力,紫霄雷府皆已被剑阁甩在身后。
绿髓如果已经进入千仞峰,他们如果强闯,人抓不到不说,以凌霄之报复心,自己恐怕也讨不了好。
天和看向沐光,“巫危行的人何时动手?”
沐光回道:“最迟也该在今日。”
天和望向空中,别人瞧不见,可作为妖兽的他,却看得清楚,这千仞峰上空悬着把上古神剑,以其压阵可震慑四方妖兽。
这剑,正好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