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骨是被勒醒的,睁眼却是满眼银雪,她伸手扯了扯,耳边传来‘嘶嘶’声。
“疼。”
“你这是想闷死我?”
白虺从她脖颈里抬头,摸了摸她的脸和额头,“你可好些了?”
“嗯。”伏青骨想起最后那道天雷落下时,她看到白虺的身影挡在她上空。
她从白虺怀里坐起身,打量四周,问道:“你带我来这儿作甚?”
眼前正是白虺的洞府。
白虺扒在她身上,下巴挂在她肩头,跟没长骨头似的,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只有这儿最安全,也没闲杂人等打搅。”
为她输了一日一夜的灵力,他快成龙肉干了。
伏青骨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开,然后勾过一撮白发问道:“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白虺抓了抓被扯疼的头皮,看了看她手中白发,又望着她花白的发丝,欲言又止。
“有话就直说。”伏青骨扯了扯手中发丝催促。
白虺伸手去摸她的鬓角,然后顺着脖颈勾过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白发合在一起,安慰道:“你放心,我不嫌弃你老。”
伏青骨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头发,面无表情道:“那你可真是善解人意。”
“应该的,谁叫你是为我才会变成这样。”说着,白虺又摸了摸自己成熟不少的脸,“你看,我如今和你一样老了,我们谁也不嫌弃谁。”
“我嫌弃。”伏青骨翻了个白眼,想要起身,却被他手中那缕头发扯痛。
她回身去扯,头发是扯回来了,人却落入了白虺的怀里。
白虺紧紧锁住她的腰,气闷道:“你嫌弃我?不准嫌弃!”
伏青骨挣脱不开,冷笑道:“顽劣不堪、霸道无理,还四处闯祸,不嫌弃你嫌弃谁?”
这四脚蛇如今得了龙珠,本事也大起来,越发地放肆无忌。
她一巴掌拍在白虺手背上,“放开。”
“我不。”解开禁术后,没有同生共死的束缚,白虺没觉得欢喜,反而十分不安,“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个死狐狸!”
伏青骨一顿,“你见过席玉了?”
“没有!”早知道就不该提!
那就是见过了。
说狐狸,狐狸闹。
伏青骨手心发烫,她摊手一看,同心阵便弹了出来。
席玉:小师叔,有要事相商,请速回千仞山。
伏青骨还没回话,手便被白虺紧紧将手握住,“回什么回?遇见他就没好事。”
“不是好事,却是正事。”
伏青骨掰开他的手,回了句:明日即归。
不等席玉再回,白虺便强行切断了同心阵,他愤愤不平道:“死狐狸这么奸诈狡猾,你就不嫌弃他?”
“嫌弃,都嫌弃。”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还差不多,白虺又问:“三郎也嫌弃?”
“……”三郎嫌弃不起来。
寒心,真正的寒心,不是大吵大闹……他就不该问!
说到三郎,伏青骨想起他为自己守阵被打散,还不知如何了。
她挣开白虺的手,取下玉佩,唤了声,“三郎。”
三郎并无反应。
伏青骨将灵力注入玉佩之中,良久后,玉佩才发出微弱的光,显出三个字:我没事。
都无法化形了,还没事。
伏青骨想继续为他输送灵力,玉佩却被白虺夺走。
“做什么?”
“你才刚好点,就紧着他?”见伏青骨不满,白虺酸溜溜道:“我来,我来成不成?”
说罢,他将灵力灌入玉佩中,玉佩灵光大盛,盛到将三郎撑了出来。
三郎在空中滚了一圈,晕头转向地稳住身形,与伏青骨相顾无言。
“好了。”白虺将玉佩往自己身上一挂,“往后都由我来替他养魂。”
三郎正想拒绝,就见白虺作势要摔玉佩,于是只好闭嘴。
自己越拒绝,这四脚蛇便越生反骨,索性随他去了,伏青骨道:“只要你们高兴就好。”
两人两看相厌,高兴不起来。
伏青骨叹气,何苦来哉?
三郎问道:“青骨,你身子如何?”
伏青骨催动灵力,发觉恢复不少,再探视丹府,婴体竟然也苏醒过来,正盘坐冥想。
“并无大碍,再调息调息便好。”她看向白虺,“多谢你替我疗伤。”
她内府中,运转着的是白虺的灵力,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虺被她谢得皮酸,这妖道何时对他正经说过‘谢’字?
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跟他划清界限?
他恶声恶气道:“谢什么谢,少假惺惺的,怪瘆人!”
伏青骨轻笑一声,起身在白虺窝里转了转,白虺和三郎跟在她身后,像两条尾巴。
白虺朝三郎瞪眼,这死鬼,也跟着干什么?
三郎无奈,玉佩在哪儿他在哪儿,他有甚办法?
天光自洞顶流泻下来,将洞内照得幽亮,伏青骨走到天光映照之处,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席玉既抵千仞山,想必局面已经稳住了,她暂时用不着操心。
也不知是因为境界跌落之缘由,还是这些日子奔忙太过,亦或是此处太过安逸宁静,她总觉得身心皆添了一股懒意。
“明日再回去吧。”
此刻,她只想好生歇一歇。
白虺哼道:“永远不回去才好,一路来尽是麻烦,消停消停吧。”
伏青骨问道:“你不想封诰了?”
龙珠归位,白龙参悟天机,安然渡过历劫,已成真龙之身,只要前往东海接受封诰,便可得神力,飞升上界,怎么着也能混个水君当当。
“当然想。”可要接受封诰,便得解契,白虺又犹豫起来。
他修行便是为成龙,如今好不容易修得真龙之身,本该受封去上界,可一想到要跟妖道分道扬镳,他心头就抓挠,百般不是滋味。
伏青骨转头看着他,“待千仞山事了,你我便随席玉去蓬莱。”
“急什么?”他踢开面前一颗被吸干的夜明珠,有些烦躁地说道:“要去我们自己去,谁要跟那死狐狸一起?”
“就怕……”
“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白虺打断她的话,化为白龙一头扎进了深潭中,卷在潭底幽怨地望着岸上那抹身影。
他知道伏青骨劝他去受封,是为他好,可心头却总觉得委屈。
她就一点不留恋?就没有不舍?哪怕只有一点。
可他又不禁问自己,妖道表现出留恋和不舍,又有什么用?他难道就为此放弃封诰么?
受封,他便得道飞升,成为真龙神君。
不受,便仍是妖兽,不能得真龙之能,享真龙之寿,且还有可能受到惩罚,但却能一直和妖道在一起。
受,还是不受,白虺被两个念头撕扯得躁动不安,在潭底来回打转,将潭水搅出一个深深的旋涡。
三郎飘在伏青骨身后,“你又何必着急让他走。”
伏青骨捡起一块石头砸进旋涡,片刻后,又被吐了出来。
她淡淡一笑,随后叹息道:“它有它的路,不该再卷入下界是非。”
三郎看着她,轻道:“走什么路,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选择。”
“若能选择,我与他从一开始,便不会相遇,亦不会彼此纠缠,更不会有分离。”伏青骨回望三郎,笑道:“你若能选择,也不会与我相逢。”
三郎默然。
她继续道:“所有选择,都是注定,只看顺心与否罢了。顺心则以为发于自主,不顺则以为上天捉弄,故意刁难。”
潭水幽幽,水下白龙的身影恍惚而虚幻。
“然则世事无常,人心多变,于是顺与不顺也无定数,今日之选择,来日未必无悔。”潭波映入伏青骨眼眸,明灭不定,“所谓‘选择’不过是人心的摇摆和犹豫,路始终在那里,未曾变过。”
“与其迷惘于当下,不如放下执念,顺势而为,说不定倒柳暗花明了。”
眼下,无论白虺选择什么,往后都会后悔,他必须离开她,方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只有明白真正想要什么,才能接受现实,摒弃杂念,然后扫清迷雾,继续前行。
“放下执念,顺势而为,多少人明白这个道理,却偏又无法做到。”三郎感叹,他若是能做到,也不会弥留于此了。
“所以才需要修行、历练,然后去领悟、勘破。修行,即修心,心不死,则道不生。”
心不死,则道不生。三郎闻言怔忪。
伏青骨问道:“三郎,如今再让你选,你还会等她么?”
三郎回神,“不知道。”
不知即知,三郎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
伏青骨微微一笑,“很快便会知道了。”
三郎一愣,随即也笑了,“嗯。”
白虺潜在水底,见岸上二人有说有笑,心头更不是滋味,随后尾巴一甩,便将三郎给收了,留伏青骨一人在岸上。
伏青骨不管,也不哄,她就地盘坐,冥想调息。
日影消减,天光暗淡,白龙从水中冒头,张嘴吐出龙珠,悬在伏青骨头顶。
待星月上行,龙珠吸取星月灵气,落下幽华,将伏青骨罩在里头。
伏青骨体内的元婴睁开眼,在丹府内游荡两圈后,上行至其灵台,然后自她头顶冒出,伸手去够龙珠。
白虺盯着它,慢慢将龙珠降下。
元婴双手接住龙珠,欢喜地抛了抛,然后抱在怀里,肆意地吸取其灵力,并意图将其带回丹府。
白虺觉得身上发热,在水里游了几圈,很快就没了力气。
怪哉。
就在元婴要带着龙珠要潜回丹府之时,伏青骨却睁开了眼睛。
元婴霎时消散,化作一道光,没入伏青骨额头。
龙珠滚落,伏青骨伸手接住。
“你倒是心大。”伏青骨轻抚龙珠,然后将其弹入水潭中。
白虺张嘴接住,然后从水中飞出,落在她身旁,满不在乎道 :“这又没什么。”
伏青骨挑眉,“没什么?你如今已是待封之身,再次施展禁术,可知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白虺在她身旁坐下,朝她伸手,“什么惩罚?大不了不受封诰。”
伏青骨淡淡道:“断骨抽筋,打回原形。”
白虺手臂一僵,蹭了蹭屁股,默默与她保持距离,“我只是想替你疗伤。”
伏青骨将元婴逼回丹府,看向白虺的眼神变得柔和,“已经够了,我已无大碍。”
白虺又挪了回来,凑近观察她的脸色,发现果然红润不少,他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挪不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气息交融,白虺不禁又靠得近了些。
他越凑越近,最后闭上眼,轻轻贴上伏青骨的双唇。
伏青骨没有躲,她微微垂眸,眼神始终清明。
白虺一触即离,有些慌张地躲开视线,最后别别扭扭地看向她的眼睛,却好似望进一汪幽潭,平静而毫无波动。
刹那间,他好似被一盆冷水浇透,心头躁动的火苗,顿时湮灭。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随后直接扑上去,将人压倒,然后重新亲了上去。
两人身影交叠,发丝纠缠,可乱的却只有一人之心。
白虺越亲越气,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伏青骨微微蹙眉,伸手探入他雪发之中,将他扯开。
“别发疯。”
“你!”她当自己是什么?撒泼的玩宠?白虺不顾刺痛,垂下脑袋,一口咬在她脖颈处。
干脆一口咬死这没良心的妖道算了!白虺气愤的想。
他微微用力,可真当尝到血腥味儿,他却松了嘴,然后在齿痕处舔了舔。
舔着舔着,他眼眶一热,滚下两颗泪。
“你还说妖兽无情,最无情的就是你这个妖道。”他松开伏青骨,抹了抹眼眶,然后化作一道白光,飞出了洞口。
洞外星月皆隐,伏青骨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脖颈,摸到两点温热湿痕。
她盯着手心,愣愣出神,直到泪痕被体热蒸去,才沉沉叹出一口气。
白虺一气之下冲出巢穴,漫无目的地遨游,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荒剑山。
他落在荒剑山上,四处转了转,见被雷劫摧毁的山头、道观,已长出荒草,心头更觉凄凉了。
他来到破庙前,挥手将荒草拂去,然后走进观中。
三郎化出身形,打量这座道观,却是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阵法忽然从地上弹起,将他和白虺都吓了一跳。
白虺低头一看,几根锁链‘咻’地从地底窜起,将他和三郎捆了个结实。
三郎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白虺呆着脸回答,“伏魔大阵。”随后回过神来,仰天长啸:“妖道,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