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骨来到芙蕖堂,在一名老妪的引带下,挂单、分房,安顿好过后,才问了楚屿芳和素月的住处。
一个在内院东厢,一个在西厢,伏青骨因为一个人,住的是外院的角房。
她谢了老妪,只身进入内院,此时月出秋云,皎皎高悬,不必掌灯,也能将院内情形看得清楚。
这芙蕖堂是专为女客设下的宅院,庭堂开阔,格局方正,院中布置比禅院的其他殿宇、庭园,少了几分庄重肃穆,多了几分婉柔,但大体上依旧简洁朴素,并不奢华。
伏青骨步入中庭,却见一人独坐石台,面前却摆着几碟果子,两盏素茶,似是在等人。
“来了?”那人回头,正是素月。
“等了多久了?”
“没一会儿。”
伏青骨含笑坐到她对面,抬手摸了摸茶盏,温温热,正合口,便捧起来喝了半盏。
素月借着月光打量她,然后问道:“去了何处?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伏青骨略过跟白虺游山之事,只道:“到山下解决了一桩麻烦,耽搁久了,也就回来得晚了。”
四脚蛇从她袖子里钻出来,爬到盛着糕点的碟子旁,搬了一块印着宝相花的月饼来啃。
啃了半个,便去喝伏青骨盏里的茶。
“到底是得了封诰,脱去妖胎兽骨,与之前大不一样了。”虽然化作妖兽之形貌,却并无半点妖兽之气息,反倒隐隐泄露出神威,令人敬畏。
四脚蛇甩了甩尾,模样很是得意,如今它再也不怕素月的碎龙骨了。
伏青骨摸了摸它的脑袋,它顺势蹭了蹭,然后继续啃饼。
别说,这和尚庙里的月饼还真不错。
素月盯着它,好奇问道:“按说受封之后,当授神职,镇守一方,为何白师兄还能回来?”
四脚蛇身子一僵,然后盘过月饼,背着二人啃饼。
伏青骨毫不留情地揭短,“还能为何?闯了祸,被神君给抽了一缕魂,扔出来历练,真身还镇守在大壑之中。”
虽是揭短,看着四脚蛇的双眼却盛满笑意。
“也算阴差阳错地成全了你们。”
“虽说是阴差阳错,却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吃了不少苦头。”伏青骨见它那块饼快啃完了,又给它拿了一块。
素月道:“只要能和心悦之人在一起,吃再多苦都值得。”
四脚蛇转了回来,点头赞同,只要能和妖道在一起,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伏青骨却道:“有情之人,在一起固然好,不在一起,也不必怀有遗恨。只要彼此心中有情,对彼此无愧、无悔,便不必执着于相守。”
四脚蛇嘴里的饼顿时不香了,妖道什么意思?它回来找她,她难道不高兴吗?
素月也有些不是滋味,“我心中有他,可他心中未必有我。”
这是在说席玉那狐狸?
伏青骨见其神情寥落,似有迷茫之色,心头微微一叹。
她轻声安慰,“我们修道之人讲究机缘,机缘一至,万事水到渠成,所以,顺其自然就好。”
想到如今魔族猖獗,而素月掌管碎龙骨,需得保持心神安稳,伏青骨怕其陷入迷瘴,被趁虚而入,复又提醒道:“莫要自疑自苦,更不必因此而生执念、破道心,以免踏入歧途。”
素月盯着茶水中的月亮,抬头望着她,问道:“青骨可曾从动摇过,怀疑过?”
“当然。”伏青骨点了点胸膛,戏谑道:“我此处长的也是一颗人心,人心是肉做的,并非百毒不侵,金刚不坏。”
素月一笑,举盏请茶。
喝完茶后,伏青骨继续道:“人心敏感脆弱,且漏洞百出,也因如此才需要反复锤炼,不断修行,让它变得强大,支撑自己前行。否则便只能画地为牢,坐井观天。”
素月点头赞同。
“而每一次的动摇、怀疑,都是试炼,当你通过这些试炼,打破束缚,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明白更深切的道理,回过头来再看,就会发觉原来以为难以翻越的大山,可能只是一块挡路的顽石,而困住自己的,也许只是一口枯井。”
“你的意思是说,他便是那顽石枯井?”
伏青骨‘噗嗤’一笑,“我没这个意思,这可是你说的。”
素月被脸有些发烫。
“顽石也好,枯井也罢,都是心瘴,他是心瘴,还是天上的月亮,不都在你么?”
“我?”
“嗯。”
素月似有所悟。
四脚蛇此时顶着块月饼游到伏青骨面前,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期待地盯着她。
伏青骨拿起那块月饼看了看,咬下一块后,对它说道:“你嘛,就是块月饼。”紧接着眼前白影一闪,手中的月饼便被他卷去了。
她和素月见状,不禁都笑了起来。
忽然,东厢的门开了半扇,嬷嬷寻声找来,见到伏青骨,欣喜道:“果真是伏仙子。”
伏青骨起身相迎,“许久不见,嬷嬷一向可好?”
“好着呢,你可总算回来了,少谷主都让老身去望了几回了。”嬷嬷对素月一礼,打趣道:“倒是让仙君先给截着了。”
素月笑了笑,然后对伏青骨道:“既然少谷主等着,便去吧,我自己在坐会儿。”
嬷嬷夸道:“仙君真是通情达理,那我们便不打扰仙君赏月的雅兴了。”说完,便拉着伏青骨便往东厢去。
伏青骨薅了桌上的四脚蛇,又多拿了两块月饼塞给它,然后同素月告辞。
“嬷嬷,少谷主的身子可有了好转?”
嬷嬷先叹了一口气,“操不完的心,管不完的事,能好到哪里去?”
伏青骨皱眉,“可是为我那药费神了?不是说不着急么?”
“你不急,她急。”两人来到檐下,停住了脚步,她哀叹了两声,面上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可是谷中遭遇了什么难事?可是巫山派的人又来找麻烦了?”
“那倒没有,谷中也一切安好。”
“嬷嬷有话不妨直言,莫要将我当作外人。”
嬷嬷捶手顿足,最后神色一定,将伏青骨拉到一旁说道:“此事,少谷主本嘱咐老身不要告诉你,可老身实在不忍再看她自己一个人操心。伏仙子既说了这话,那老身便认你这个人。”
她朝房里看了一眼,凑到伏青骨面前道:“谷主与咱们断了联络,如今是情况不明,生死不知了。”
“嬷嬷还请说个明白。”
“以往,少谷主每隔半个月,便会传信给紫霄雷府,询问谷主的状况,可这一个月里的两封信,都被拦了回来,谷主也没见传出消息,少谷主为此,担心得寝食难安,身子又怎见好转?”
“一个月前?”不正是封元虚派出十二使捉拿她的时候?伏青骨心头有了底,神色也放松下来,“嬷嬷放心,楚谷主应当安然无恙。”
这大半个月,她都跟席玉在一起,若是楚绾一出事,钟遇和蓬莱探子早就传出消息了。
应当是雷泽加强了戒备,这才导致她的信送不出去,楚绾一的消息传不出来。
嬷嬷一喜,“仙子既这么说,老身可就当真了?”
“十有八九。我会找人打听,有了确切消息,我会立马告诉少谷主和嬷嬷。”
“哎呀,伏仙子,你果真是我们药王谷的福星。”嬷嬷抓着伏青骨的手拍了拍,然后顺势拉着她往屋里走,“我们去把好消息告诉少谷主。”
一进屋,伏青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
嬷嬷轻声道:“少谷主,伏仙子来了。”
两名医侍见二人进来,忙移来灯,替二人照光。
嬷嬷对两名医侍道:“你们先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
两名医侍放好灯,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楚屿芳从里间出来,身披莲青色鸳鸯藤绣袍,三千青丝披散,头上不着脂粉,瞧着有些苍白倦怠。
嬷嬷连忙去扶她到桌前坐下,伏青骨跟过来坐到她身旁,握起她的手探了探,凝重道:“怎么虚成这样?”
楚屿芳道:“先前用了药,这会儿药性刚发散,所以有些虚,过会儿就好了。”
伏青骨察觉她身上冰凉,立即将雷元抽炼,融入灵力之中,徐徐渡入其内府,为她驱逐寒气。
暖意没入内府,再走进灵脉,楚屿芳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长舒了一口气,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直到见她鼻尖冒出汗珠,伏青骨才收起灵力,问道:“可好些了?”
楚屿芳点头。
嬷嬷连忙给她和伏青骨一人倒了一杯水,又盯着楚屿芳喝下。
伏青骨问道:“少谷主可有见到莲衣和兰覆?”
楚屿芳点头。
“也就是说,你从药王谷赶来浮屠禅院,仅用了两日?”
“……”
一个不注意就被套话了。
伏青骨神色严肃,“少谷主,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清楚自己身系整个药王谷的安危,为何还如此莽撞?”
楚屿芳自知理亏,垂头没有答话。
嬷嬷不忍,维护道:“少谷主也是关心则乱。”
楚屿芳抬头盯着她,她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干笑道:“老婆子也是关心则乱。”
“想要打听楚谷主之事,大可给我传信,何必自己煎熬?”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该事事都给你添麻烦。”
“你若不将其当做件大事,何苦火急火燎的赶来?”
楚屿芳语塞。
伏青骨见她刚恢复血色的脸,又惨淡了几分,心头一软,叹道:“楚绾一应当没事。”
闻言楚屿芳脸上果然浮起几分神采,随后问道:“你怎么知道?”
伏青骨看向嬷嬷,嬷嬷了然,连忙退了出去,并替二人关上了门。
“这便要说起我那便宜徒弟钟遇了。”
“钟遇仙君?”
伏青骨将在蓬莱遇到钟遇,并让他作为内应带着蓬莱探子返回雷泽之事,告诉了楚屿芳。
“钟遇与蓬莱探子,一直在跟席玉传递消息,我曾托席玉转达他们,让他们照料楚谷主。既然他们没有传出楚谷主出事的消息,便说明他如今是安全的,你若还不放心,席玉也在这浮屠禅院,你明日可亲自问问他。”
“我信你,你既然说兄长没事,那他肯定没事。”
伏青骨心说,祸害遗千年,楚绾一这千年祸害,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
“相比他,你如今的境地才更让人担忧。”窗外月亮照进来,给屋里增添了几分幽华,伏青骨盯着地上的月光道:“今日中秋,你若还想跟你兄长有团聚那天,便好好保重你的身子。”
楚屿芳面带愧色,“让你担心了。”
“最担心的可不是我,方才我刚上山就见小白等在禅院门口,就是为了请我替他来探望你,我将你的情况告知他,他急得团团转,催着我立马来看看你。”
“他……有心了。”
见她脸上血色越来越旺,伏青骨笑了笑,随后又叹道:“若是让他知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楚屿芳忙道:“可别告诉他。”
“好。”伏青骨答应得爽快,手指却点了点腕子上的四脚蛇,四脚蛇回了她一口。
“其实,我来浮屠禅院,也不仅仅是为了兄长。”楚屿芳拿微凉的手背贴了贴脸,才散去那两团热意,她正色道:“既要商讨如何对付紫霄雷府,又怎么能少了我药王谷。”
伏青骨怪道:“我并未告诉兰覆和莲衣,来浮屠禅院所为何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楚屿芳起身,去里屋取出了一张请帖,递给伏青骨。
伏青骨打开来一看,里头正是邀请楚屿芳来浮屠禅院,商讨重整仙门之事,其落款是凌霄。
这个凌霄!
伏青骨这会儿只想将这邋遢汉给拖出来好打一顿。
“药王谷身为七大仙门之一,又受紫霄雷府如此侮辱践踏,此次若不来,往后又如何在仙门中立足?”楚屿芳神色凛然,“一味求自保,恐怕往后谁都能来踩我药王谷一脚,我来便是要告诉魔族与各派,即便兄长不在,我药王谷也不是没人。”
伏青骨心头一震,正想夸赞,却又听她话锋一转,温柔道:“何况,我与他也许久未见了。”
白虺冒头,盯着楚屿芳,心道:白二十三这家伙,上辈子是修了什么福,这辈子才会这般走运,遇到楚屿芳这般人物。
伏青骨也由衷替二人感到高兴,她想起白藏的托付,适时道:“小白让我转达你,想邀你一叙,我本想问你答不答应,眼下看来,也不必多此一问了。”
楚屿芳刚平复下去的热意,又翻起来闹人了。
伏青骨拍了拍四脚蛇,四脚蛇会意,顺着桌子钻下地,然后乘着斑斑月华,化作一道白光,找白藏传话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