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归程跟着苍目在繁复华丽的楼阁间穿梭。
云层渐淡,太阳微露,炽碎的光透过祥云纹路窗跳动在宋归程俊秀的侧脸上。
他滞涩的思绪随着脚步开始缓慢恢复转动,将皦玉所说的在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很多年前,他曾遇到生命危险,濒死之际,是巫止救了他,不惜违背自己的本源力量,致使本体受创。
宋归程第一反应就是他10岁那年,从医院里醒过来,身体虚弱,失去了很多记忆。应该记住的,想要忘记的,全都被涤荡成一片空白。
他现在能活着,全依托巫止留在他身上的能量。
“你属于我。”宋归程喃喃重复着巫止曾说过的这句话,忽然自嘲一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的自作多情,还是笑自己的得偿所愿。
“哥哥?”
苍目听到笑声疑惑地转过头,看到宋归程的眼眸恰被纹路的阴翳覆盖,只露出柔和清俊的半张脸,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令她联想到画卷中描绘的皑皑大雪。这个她很喜欢的哥哥唇角微微向上,这笑容里却有些意味不明的忧伤。
“我在,”宋归程往前迈了一步,“怎么了?”
苍目对上那双浅棕色的双眼,温柔的询问从里面缓缓流出,她揪了揪衣角,摇摇头,回答:“荆褐哥哥在外面等你,皦玉大人昨晚通知他今天来带你去见族长。”
宋归程点点头,皦玉大概从小姑娘口中知道了什么,所以把一切安排得很妥当。
两人又绕过几条银白色的道路,就看到了昨天进来的入口,荆褐站在桥上朝这边张望,这次他头上没有戴那顶帽子。
苍目启动机关,楼阁下面的柱子转动,发出轻微的声响,脚下传来微弱的震感,很快就停下来,苍目示意宋归程可以下去了。
“宋大哥。”荆褐看着宋归程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宋归程脚步一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昨天还宋小弟,今天就宋大哥了,这辈分提得挺快啊。
荆褐解释道:“我昨天才知道,按我们这儿的算法,你已经七十来岁了,跟我大哥差不多大,叫声大哥不过分。”
宋归程嘴角扯了扯,发现自己无力反驳,按照这里的算法,他的确七十多了。
二十来岁的外貌,七十来岁的灵魂。
够反差,比心。
荆褐领着宋归程在吊桥上穿梭,两人一路闲聊。
宋归程问:“你有哥哥?”
荆褐道:“对啊,我有两个哥哥,我爹想要个女儿,没想到再生还是儿子,所以他们打算再生一个。”
“还生?”宋归程诧异。
“他们俩年纪又不算大,当然要多生了,”荆褐回答得理所当然,“不生的话,我们民族怎么繁衍存续,又哪有人保卫家园?”
“每个家庭都这样吗?”宋归程问。
荆褐莫名其妙:“当然,不生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怎么延续下去?”
宋归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从偏僻的边缘地方逐渐来到建筑密集的中心区域。
这里的吊桥交错相连,岔路口很多,稍不留神就容易走错,好在桥上竖着很多指示牌。
不少人从他们身边路过,有人对宋归程投以好奇的目光,也有人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男女都有,态度很友好。
“今天轮到你去狩猎了?”
“可不,这就去集合了。”
“小心点嗷,到怪物的活跃期了。”
“我知道,把心放肚子里,包没事的。”
两人交谈的时候,宋归程就在旁边默默听着。他发现,这里的男人身高基本都在两米以上,不是瘦高的那一类,他们肌肉健硕,高大强壮,看起来战斗力很强,安全感十足。
而女人大多和宋归程差不多高,身形也很相似,肌肉秀气,力气没有男人那么大,胜在柔韧性和灵活性。
荆褐说他长得像女孩子一样,其实还真没说错。
宋归程心里流下两行悲伤的眼泪。
不少外貌接近中年的人看着宋归程的时候,眼里都有一种怜爱的情绪,“这孩子长得这么瘦,恐怕小时候吃了不少苦”,类似的话他听了一路。
宋归程:不是,真的不是。
不过很显然,这是一个值得敬重的民族,生机勃勃、淳朴善良,自身强大但还对弱者抱以同情和宽容之心。
宋·弱者·归程很有自知之明。
天气晴朗的白天可以让他看清楚更多这里的人的生活,每家每户门口基本都晒着动物的皮毛、肉类还有一些蔬菜。
男人大部分出去了,女人或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或是做家务、带孩子。
看来这里还保留着比较质朴的生活方式,男人外出狩猎、保卫家园,女人操持内务、生儿育女。
交谈间,宋归程得知,这里的女性身体素质很好,生育之后恢复得很快,而且女性生育之后身体能得到再次发育,变得更高大更强壮,这样对抗敌人和灾难时更有余力。
他留意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孩子的确很多,随处可见,不过不到桥上玩,坐在家门口眼巴巴地往这里看。
“小孩子不能上桥?”宋归程收回目光。
荆褐望了一眼:“能,不过要家人带着,自己一个人上来容易摔下去。”
宋归程觑了眼缆绳之间的空挡,丝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这么多孩子,家里能养得起吗?”宋归程看到这里的人家基本都三四个孩子,五六个的也不是没有,对如此惊人的数量咂舌。
荆褐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孩子当然是整个民族一起养啊,食物、衣服、书籍、狩猎技巧、生存之道,在孩子成年之前,都是族人一起供养和传授的。”
“孩子不仅是父母的孩子,也是整个民族的孩子。”荆褐郑重其事地说。
宋归程眨眨眼,说不上意外,也说不上不意外。
从只言片语听来,这个民族生活的地方简直如同世外桃源,是像乌托邦一样的理想世界。他们团结一致,为人友好,互相帮助,相互理解,共同前进。
不过这种世界存在的条件太苛刻了,小群体、分配合理、极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对个体的道德要求极其高。只要有一个人萌生了意外,现状都会被打破。
而这一切的起源,是因为司掌这里的神明,是永恒。
永恒作用在这片土地之上,意味着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族人天性,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改变和磨灭。这种生活状态一直存续,上千年没有被打破。
宋归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十足的好事。
荆褐问他:“怎么了?”
宋归程笑着摇头:“没事。对了,你说的那个怪物的活跃期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现在不是秋天嘛,怪物要冬眠了,它们必须要趁这段时间吃到足够多的食物,”荆褐无奈地笑了下,“不巧的是,我们要和它们抢猎物,更不巧的是,我们的肉很受它们欢迎。”
他摸了把脸,眸色黯然:“我们每年都会死很多人。”
他努力地想要装得轻松一点,但不难听出话语中掩饰不住的悲伤。
荆褐眺望远处的山林,阳光下,绵延无尽的森林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卷,翠绿、幽深、神秘,里面无限生机和无数死亡交织。
宋归程和他一同驻足远望,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可这里的气候不是不会随着季节变化了吗?怪物们还需要冬眠?”
荆褐收回目光,回答:“气候不变了,可秩序依旧存在,”他拍了拍胸口,“自然的秩序和规律不在它们的眼睛里,而在它们身体的本能里。”
“嗯,我明白,”宋归程凭桥站立,衣角被穿过吊桥的风吹起,白色的丝绸衬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并非自然迎合它们,而是它们追寻自然。”
荆褐捏着缆绳,被他这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逗笑了:“宋大哥,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像老学者?”
宋归程面露无奈:“我是老了,七十多岁。”
“七十多岁,大好年华啊!”荆褐拍了下他的肩,扬起下巴指了指前面,“到了,我们族里的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