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目给宋归程端晚饭过来的时候很颓丧,小脑袋耷拉着,脸上是要哭不哭的表情。
“皦玉大人今早见过你之后就开始闭门不出,把他院子周围的入口全都关闭了,”小姑娘心不在焉地戳着米饭,“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我觉得族里出事了。”
苍目仰起小脑袋望着宋归程,眼里的担心和不安宛若实质。
宋归程迎着她无精打采的表情,给她夹了块红烧肉,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准确来说,不是天隅族出事了,是这个世界出事了。”
宋归程语气平静地陈述了事实,只是这种情况下,如此表现就显得过分冷静,从而让人感觉到一种冷酷。
一直庇佑这个世界的神明力量走向衰败,世界必会迎来巨大的混乱以及秩序的重建。天隅族身在其中,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不可避免。
苍目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表情由不安化作惊慌,最后只剩茫然。
这个世界都出现了问题,他们这些生活在世界中的群体又该何去何从?
宋归程眼眸微敛,将苍目的表情尽收眼底,长而密的睫毛在皮肤上投下一片暗影,微微颤了颤,再开口时,清冽的嗓音中带了几分温柔的安抚: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们的祭司,还有你们一起面对这个问题。”
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是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寻找神明,唤醒神明。
苍目心如死灰,眼中的光芒陡然黯淡,颤声问道:“旯邷伲醍耶那不再庇护我们了吗?”
她长期接受的思想和教育都告诉她,旯邷伲醍耶那庇护着天隅族。
对天隅族人来说,旯邷伲醍耶那是力量与勇气的源泉,是和平与幸福的代名词,是强大与可靠的保护神,也是族人至高无上的信仰。
宋归程捏紧手中的筷子,强装镇定地咽下一口米饭,米饭苦涩地堵住他的喉咙,使得各种情绪在压抑的心中翻腾。
“你们的耶那有点累了,睡一会儿之后就会好的。”宋归程的声音在昏暗的天色中显得沉静,细听之下,却有些紧绷,好像竭尽全力压抑着什么。
只是苍目听不出来,她闻言欢喜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宋归程:“真的吗?”
宋归程道:“嗯,真的。”
“那万一耶那睡过头了怎么办?”
“我会去喊醒他。”
“哥哥,你能叫醒耶那吗?”
“你不是说我是旯邷伲醍耶那的使者吗?我可以试试。”
“那如果你喊不醒耶那怎么办?”
宋归程捧起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下,他眼眸微转,对上苍目带着希冀的目光,思索片刻,嘴唇勾起一个浅浅的笑:“你要是赖床,皦玉前辈怎么喊醒你?”
苍目咬了下筷子,回忆道:“皦玉大人会让我想起都起不了床,让我醒了也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她随即立刻解释,“不过很少,我不喜欢赖床。”
宋归程却赞同道:“我们也可以用这个办法对你们的耶那。”
苍目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里连说几个不敢不敢。
宋归程看她认真思考怎么喊醒巫止,眼里满是怜爱。现在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好,心中有危机感但还留存希望。
目前形势还很不明朗,怎么寻找神明,几人也只是猜测而已,能不能找到,能不能唤醒,都还是未知数。既不能完全绝望,又不能盲目乐观。
*
晚饭过后,天色还没有完全昏暗下去,夕阳残留了一个角落,如同即将燃尽的蜡烛,隐约散发如血的光芒,看起来有些诡谲。
宋归程催促苍目赶紧回去,据皦玉所说,目前的时空已经出现松动,环境趋于不稳定,连带着怪物都比以往更加躁动,昨晚诡异的注视感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关上门,在烛灯下给衣服收尾,还用边角料做了一方手帕和一个简易斜挎包,把勤俭发挥到了极致。
宋归程摸了摸衣服,手下的触感细腻而光滑,其实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布料上是有花纹的,只是藏在流动的光泽中不甚明显。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工艺,只是想起来巫止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这种特殊的工艺。
巫止的衣服也是自己做的吗?宋归程脑袋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实在无法想象巫止坐在灯下,手里拿着绣花针是什么样子。
宋归程抚额,制止了自己的天马行空,爬上床,把族长送给他的书翻出来。
这本书的纸质粗糙,纸页经过时光的侵染变得又薄又脆,呈现出陈旧的淡黄色。
宋归程小心翼翼地翻开,将自己投入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寻找巫止的身影。
画面内容具体形象,简单易读,如果是抽象的画风,宋归程可能还要研究几天才能读懂。
书中记载的故事距离现在应该有几千年,因为画上的天隅族人还穿着兽皮,手拿木头制成的武器,而那时候,他们还居住在地面上。
古老的天隅族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干旱和洪涝时常在这片土地上降临,一次次摧毁了族人的家园,他们被迫一次次迁徙。
然而迁徙途中并不顺利,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总会袭击他们,水中、空中、陆地上,几乎无处不在。而以当时的天隅族人根本无力抵抗,每一次与怪物的搏斗都会死去大量族人。
但当时的怪物数量很少,天隅族人的数量却很多,总有人能逃出来,并且重新聚集在一起生存下去。
宋归程将前面几页来回翻看,他们记载的怪物通常是黑色的不可名状之物,扭曲而怪异地模糊成庞大的一片,占据画面的四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一,无法看清其真面目。
天隅族人成群结队地站在怪物面前,面对庞然巨物,显得过分渺小,根本无力抵挡。有人拼死挣扎,有人任命放弃,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在怪物的威压下不得翻身。
那种恐惧和战栗在画面上渗透、蔓延,几乎要从书中倾泻出来,看久了让人的胳膊上都立起鸡皮疙瘩。
宋归程盯着其中一个怪物看了很久,那怪物同样是一团黑影,身形庞大,然而在身体周围延伸出很多黑气,如同密密麻麻的触手。
令他联想到「安康孤儿院」中最后的怪物,巨大的黑色身体,从四面八方蜂蛹的触手。
而最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幅画面中的天隅族人没有断手断脚,也没有被拧断脖子、剖开胸膛,他们的身体几乎完好无损,却一个接一个往怪物嘴里跳。
和「安康孤儿院」中玩家的死亡归宿何其相似!
屋外的风轻轻拂过,一股寒意顺着脊柱慢慢爬上宋归程的身体,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经历了几个副本之后再回头看,「安康孤儿院」是所有副本中最异常的一个。
副本开展的前提是人强大的执念,副本的规则围绕他,副本的展开依据他,副本的通关毁灭他或者拯救他。
「小村丧事」里是李彩霞,「梦和别墅」里是妹妹,「结丝萝」是杨瀚海,「永定楼」里是小雯,「幸福旅馆」里是加尔文,都符合他所说的规律。
唯有「安康孤儿院」,他们的主线任务是逃离孤儿院,他们的身份角色是孤儿,这都告诉他,「安康孤儿院」开展的执念来自里面的孩子。
然而里面本该是大boss的孤儿却过着和他们一样悲惨的生活,最后的通关也与这些孤儿没有关系,反而与那个不可名状的怪物联系在一起。
他还记得帮助他的22号小女孩,小女孩早就不是活人了,而且和那个怪物是对立面。
很奇怪,太奇怪了。
当时他没有深思,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宋归程的食指在纸张上摩挲,眉头微皱,叹了口气,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他用手机拍下这页,继续往后翻看。
然而下一页的内容让他直接僵在原地。
黑色涂满了画面上的每个缝隙,吞吃掉了其他所有色彩,深不可测、无边无际,那黑色没有层次,只是纯粹的寂灭,仿佛要沉沉压下所有的一切,将生机、活力、希望全都倾覆。
宋归程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又往后翻了一页,果然,无数怪物铺天盖地地涌现,将天空、水面、陆地全部侵占,泛黄的纸张四周全被浸染成深黑,只剩下中间一小块色彩,是天隅族人在拼死抗争。
继续往后看,连续好几页,画面的内容几乎都不曾变化,只有怪物和被怪物包围的天隅族人,随着时间推移,天隅族人死伤殆尽,而怪物仍然遮天蔽日,几乎无穷无尽。
画面中的彩色越来越小,怪物从四周包围、逼近,掠夺了人们的生存之地,还有他们的生命。
这应该就是皦玉所说的,天隅族曾经遭受的灭顶之灾了,而救了他们的是……
下一页,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突然涌现出一道耀眼刺目的白光,如同锋利的斧头,硬生生从黑暗中劈开一道裂缝,照在了天隅族人的身上。
神明,降世。
宋归程屏住呼吸,翻开下一张。
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黑暗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崩裂、破碎,如同遇水的沙子一样,迅速土崩瓦解,白光愈盛,逐渐侵灭了所有黑暗,把整个画面带入光明之中。
下一张,就是踏月而来的神明。
神明的面容被光晕染得模糊,他凌驾于苍穹之上,不悲不喜地俯瞰地下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恍然比风雪更无情,比静夜更深沉。
然而他只站在那里,黑暗无不退散,万物无不息声。
这就是,神。
鼎盛时期的巫止,日光月华也需退避,弹指一挥便云消雨歇。
宋归程强压住心悸,他不自觉地想到梦里的巫止,慵懒随性地枕着月亮,举手投足间全是潇洒恣肆,世间一切无不黯然失色。
其实巫止不必救他们,维护世界秩序的运转,修补世界的裂缝,才是他的职责,他理应旁观一个族群的消亡和另一个族群的崛起。
轮回,亦是永恒不变的命题。
可他还是来了。
宋归程俯身,轻吻书页的一角。
为他的神,为他如此心软的神。
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神明不忍人世疾苦,驱逐了黑暗和怪物,带来了和平与希望。
神明从衣服中抽出一缕丝线赐给他们,天隅族人跪伏在地,双手朝天,恭敬接受,看着神明转身,遁入更深的黑暗。
那片黑暗中隐约有光芒闪烁,如同缀在黑色绒布上的钻石,又像是灵魂破碎时散出的点点萤火。
总之巫止离开了,黑暗闭合,神明的身影就此消失。
陆地千疮百孔,危机四伏,天隅族人意识到,地面不再适合他们生活,他们开始向上谋求空间,神明赐予他们的丝线,便是他们最大的助力。
天隅族人用丝线织网捕猎、吊桥通行、制作衣物,或许用的并不是神明最初赐予他们的那一根,但这种习惯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肉之中,世代传承。
宋归程外面想到了交纵错杂的吊桥,那也是神明出现过的影子。
巫止只在这段古老的历史中出现了很少的篇幅,而后,天隅族人却创造了大量的习俗和仪式来祭祀神明,感谢神明,让神明永远活在他们心里,直到现在。
从这本书里能知道的只有这些,还有就是天隅族人无法看到的那个祭坛图案,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剩下一半。
是天灾还是人祸,已经无据可考了。
宋归程合上书,望向窗外,黑暗吞没天空,微弱荧光闪动,明天他就要出发了,不知道那里的夜晚会是什么模样。
他想起白天苍目的那个问题,万一他喊不醒巫止怎么办?
宋归程屈起双腿,头枕在膝盖上,轻声回答:“那就请原谅我,我要和这个世界一起,和你一起,共同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