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归程审视着这个男人,两人目光相撞,空气仿佛有片刻凝滞。
宋归程很想直接和宋玉阶撕破脸,抄起手边的瓷器干脆利落把他的脑袋砸个稀巴烂,顺手把他恶心的嘴脸塞进他的胃里让他自己消化。
疯子会这么干,可他还不能疯,他还没找到巫止,巫止还在等他,现在撕破脸就真的没人能救巫止了。
他已经不在乎自己如何了,但他不能用巫止的命来赌。
宋归程拳头暗暗掐了又松,掌心印出几道红痕。无论内心多么波澜起伏,他的脸上都是一片冷静。
宋归程后退两步,移开双眼,转身走向卧室。
宋玉阶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直到卧室的门被“啪”的一下关上,那种犹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才从他身上褪去。
宋归程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他一时还是不能接受,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系统也消失不见,仿佛神明的拥抱、暴烈中的细雨全部都是梦一样。
他摩挲着自己的小指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中抽离出去,以玩家的视角来俯瞰发生的这一切。
「神息」那个副本能够开启是因为天隅族人强烈的想要神明回归的愿望,所以他才能以一个玩家的身份进去。在他进入巫止的神域之后,巫止的神域展现出的却是他生活的这个世界。
原因只有一个,这个世界里一定曾留下过巫止的足迹,而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也是导致巫止走向衰败的原因,所以巫止沉睡后的神域才会是他的世界。
宋归程侧头望向窗外,暮霭沉沉,夕阳的余烬照亮天空的轮廓,显出几分寥落和神秘。
如果他身在巫止曾来过的世界,是不是说明神明是不是曾立在世界的尽头,看到过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几瞬后,宋归程收回目光,随便找了身衣服套上。反正一会儿还是要换,宋玉阶会亲自为他挑选晚宴的西装。
他生活的自由全都维持在一个限度之内,而这个规范就由宋玉阶制定,从前尚且还套着一层亲情的皮囊,后来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
十多年下来,宋归程已经很了解他的行事作风。
“咳咳”,门外传来宋玉阶的咳嗽声,虚弱、轻微,带着弱弱的喘息,急促地呼吸几下才平复下来。
宋归程就在门后听着,掌心覆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拉开。
宋玉阶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他血型罕见,能匹配的心脏更是少之又少,每年依靠药物和手术进行治疗,如今已是穷途末路。
他今年已经30岁,再不换心,恐怕连这个冬天能不能挺过去都是未知数。
但以宋家的身份和地位,想要搞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是再难也是简单,甚至有人听说之后主动送上来,但是都被宋玉阶拒绝。
宋归程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强有力的跳动。他和宋玉阶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他们是亲生兄弟,他是最好的心脏养殖体。
“吱呀——”宋归程拉开门走了出去,宋玉阶仰躺在沙发上,挺阔的西服压出几道褶皱,他眉头微皱,嘴唇没什么血色,看起来很是疲惫。
听到开门声,他掀起眼眸,朝宋归程的方向看去。青年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贴着精瘦的身躯,脖颈细长,锁骨白皙漂亮,让人移不开目光。
宋玉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起身,接过助理手上的大衣给宋归程披上。
宋归程侧身想躲,已经被宋玉阶的长臂圈住,鼻子里都是沉稳的雪木松味道,将他整个人包裹。
味道最能唤醒人的记忆。
宋归程还记得他刚回家的那半年,晚上一睡觉就会做噩梦,梦里全是母亲疯狂的嘴脸、父亲冷漠的眼神和慢慢腐烂的自己,每次他哭着从梦中惊醒都会下意识去找宋玉阶。
宋玉阶就会把小小的他搂进怀里,两人相拥而眠,宋归程感受着怀抱的温暖,闻着哥哥身上的雪木松的香味,很快陷入沉眠。
“想什么呢?”宋玉阶用食指刮了下他的脸。
明明还在仲秋,他手上的温度却冷得不寻常,这种冰冷和巫止身上全然不同。巫止犹如雪,融化之后便是生机,而他是洋面下的坚冰,深不可测,无法触摸。
大衣把他裹住,宋归程仰头看他,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鼻子忽然很酸,避开宋玉阶的视线,推开他径直出门:“走吧,该出门了。”
停在小区门口的是一辆银白色的宾利,双排大灯,镀铬前防撞杆格栅,这车已经开了很多年,从他刚开始上学便是这辆车接送他。
司机从车上下来给宋归程开门,而后助理才给宋玉阶开门。
四人坐稳后,车子缓缓发动。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宋玉阶问。
宋归程撑着下巴看窗外的街景:“嗯。”
他现在住的房子从选址、交付、装修到搬家,全都有宋玉阶干预,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破中间的窗户纸。
宋玉阶靠在后座上,阖眼休息,没再说话。
车内气氛静谧,只有柔和的音乐声在流淌,高楼大厦飞速从宋归程眼前掠过,光线自脸上划过,又陷入寂暗,循环往复。
这辆车曾经出过车祸,那是他14岁时的事,司机规范驾驶,可是从红绿灯口另一侧冲出一辆酒驾车,直直撞向后车座。
“嘭”,他听见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碎裂、钢铁变形的声音,车胎在地上拖行了十几米,当时一片混乱,宋玉阶把他死死按在自己怀里。
他永远都会记得,宋玉阶并不精壮的胸膛罩住他,双手有力地护住他的脑袋,告诉他别怕。
车祸之后,宋玉阶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病床上依靠吸氧机活下来,当时他虚弱到医生都说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他的父亲和继母怒不可遏,可是既没有怒骂他,也没有责打他,只是禁止宋归程去看躺在病床上的哥哥。
这比车祸直接发生在他身上让他更难以接受。
医院的走廊比里面更加冰冷,瓷砖折射着惨白的灯光,周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宋归程蹲在门口,与越来越深的夜作伴。
里面的仪器连接着他的心脏,里面的人的生死连接着他的生死。
宋归程头抵墙壁,无比虔诚地向神祈祷,他的哥哥能活下来,他愿意把自己的心脏换给哥哥,他祈求神能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神大概听到了他的祈祷,宋玉阶挺过了好几次病危通知单,睁开了眼睛,连医生都感到惊讶。
之后的生活又恢复原状,那辆车修好之后重新行驶上公路,宋玉阶告诉他这辆车意义非凡,因为他在这里成功地保护了自己最爱的人。
车窗外的街景迅速后退,宋归程在一片灯光璀璨中捂住自己的眼睛。
曾经他们愿意为了对方的生和死神交换死,后来却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该怪无常的命运,还是怪独行在命运轨道上的人不知不觉偏移了方向。
*
宋玉阶带他来了自己市中心的住所,别墅坐落在临江的地方,两条马路之后就是连通城市心脏的企业圈,
造型团队、化妆团队等已经恭候多时,宋归程一进门便被迎上二楼。
宋玉阶已经替他挑好了衣服,深灰色的鱼骨纹西装外套,棕色和灰色对撞格子马甲,同色系的领带。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宋先生几个月前就定制这套西服了,”造型师一边给宋归程套外套一边感叹,“果然很适合您。”
宋归程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衬衫完美贴合他的身材,收束出他窄实的腰线,修长的身形,搭配马甲和外套,沉稳而大气,复古不失优雅,的确和他周身的气质相得益彰。
他敷衍一笑,并不答造型师的话。
某些方面,宋玉阶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听起来很温情,细想之下只余悚然。
那双无形的眼睛始终盯着他,哪怕他脱离了这个世界也不肯放过。
换过衣服后,宋归程坐在椅子上任由造型团队和化妆团队在他身上忙活。
宋归程的五官单独去看其实很深邃,睫毛浓密,鼻梁高挺,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眼角开阔,但是柔和的面庞轮廓和五官的分布将本该显现出来的凌厉完美化解。皮肤白皙而又细腻,不用过分修饰,已经很光彩夺目。
整个过程,宋玉阶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欣赏这身西装,和穿上这身西装的人,像是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造型师把领带递给宋玉阶,他走近宋归程,将绸面领带绕到宋归程脖颈处,目光专注地为他收束。
有下人站到楼梯口,准备一会儿上来打扫卫生,宋归程目光瞥到其中一个中年女人,呼吸微滞,错愕地看向宋玉阶。
“宋玉阶,你他妈的是个疯子!”宋归程压着自己的声音,最后一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从嗓子里划破。
宋玉阶却不看他,他全部的注意力只在自己的手上。
助理垂着头装作自己没听见,几米开外其他人或是目光艳羡,或是奇怪,可没有人出声。
在一种奇怪的氛围里,宋玉阶收紧领带,强迫宋归程抬头,那双通透的宝石绿眼睛有几分晦暗:“是你让我疯的。”
宋归程一把拍掉宋玉阶的手,声音很冷,那双一向柔和的浅棕色双眸像被灯光冰封:“你本来就是疯子。”
宋玉阶曾经杀了那个中年妇人的儿子,因为宋归程和他儿子的关系很好,因为对方对他的朦朦胧胧的超越友情的感情。
宋归程听到这件事时,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可这是从宋玉阶嘴里说出来的,朋友的骤然离世已经让他难过,可更窒息的是,凶手是他的哥哥。
长久以来,宋玉阶都是他的榜样,他追随的目标,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他唯一的依靠,可就在那天晚上,所有的一切全都崩塌。
“小程,你要揭发哥哥吗?”宋玉阶抵着他的额头,语气低哑,带着引诱,“你要亲手毁了哥哥吗?”
宋归程只有16岁,他第一次拒绝了哥哥的拥抱,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横亘在他们之间。
宋玉阶说:“我只有你,所以,你也只能有我对不对?”
宋归程双手发抖,全身都在发抖,他一直都知道宋玉阶对自己的控制欲,可他不知道一向教导自己要温和善良的哥哥能用人命来染红他的感情,以此证明有些感情是独断的。
他抵着墙勉强站直,声音哽涩:“我不会揭发你,可是你再也不是我的哥哥。”
说完,他拉开门,狼狈而逃。
宋归程一直跑一直跑,可仍然逃不过世界的崩塌,哥哥和他的生活,哥哥的教导,哥哥的爱护,所过之处全都在倾倒,他的内心坍塌了一大半,可还能勉强活着。
最后一点,仍是由宋玉阶亲手敲碎,连骨头和肉,把他整个人捏进怀里,阴湿的雨天,湿滑的液体,黏腻地涂满全身,他无力抵抗。
而这次的名义是,我爱你。
宋归程最初也是最后了解爱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