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敢公然盗掘皇陵的人并不多见。每个改朝换代之后的皇帝,都会有意识地去保护前朝的皇陵不被挖掘,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是多少强盛的王朝,也终究会有被取代的那一天。自己敢不保护前朝的皇陵,就得承受有一天皇陵不被后人保护的悲惨结局。
哪怕金人入主中原之后,对于河南北宋的皇陵也未曾动过一丝一毫。
可是这数千年所有皇帝默认的规矩,却在蒙古人皇帝的眼中,视若无睹。
难怪,从成吉思汗开始,他们就不敢给自己修建陵墓,敢情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这群没开化的叉叉叉!
与眼前这位如丧考妣的故宋臣民相比,甄鑫确实觉得有些难受,悲痛倒还至于。
千年之后,除了秦始皇陵,没有一位皇帝的陵墓能保存下去。该不该被挖的,全被挖开了。
嗯,专业点讲,这叫保护性挖掘。虽然同样拥有官方背景,与那位吐蕃妖僧还是有所区别的。
甄鑫心里突然一惊。
难怪,李显那贼厮,今日竟然这么容易就让自己给摆脱了,还顺便帮自己看管高宁。
原来是拐这么大一个弯,想引诱自己去临安?
李显知道自己绝无可能随他北上,是以通过陈文开放出话,要去祭拜那些被刨开陵墓的故宋皇帝,引得这几位遗老遗少们不得不心恸,恨不得立即动身。
他们想去,自己便只能带着他们前往,否则没人能保得了这几个“反贼”的安全。这是李显的阳谋!
自己,又被李显给摆了一道?
可是他让自己去临安,为了什么?
给自己在临安找个爹不成?
“就祭拜几位皇帝,你们至于搞得这么紧张吗?”甄鑫叹着气说道。
谢翱起身,掂着袖子,又待跪下。
甄鑫脸色一变,怒道:“你再如此,我扭头就走!”
甄鑫倒不是烦这老头繁琐的礼节,被人跪得不习惯也只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这老头可不是轻易肯服软的家伙,今日一而再地大礼跪拜,只能说他图谋不小!
说不定,是准备把自己弄去临安给卖了?
“此事,确实是老朽为难公子……”谢翱潸然泪下,“公子若是不愿前往临安,老朽无话可说。只是希望公子看在江南数万万忍辱苟活的故宋遗民份上……”
“有事说事!”甄鑫直接打断谢翱的抒情,说道:“不要给我搞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
这词可真是一针见血!
谢翱不得不收起自己的伤心,略带幽怨地瞟了眼甄鑫,直挺挺坐下。
脸色虽然不再悲痛欲绝,但是语气之中却让人感觉到真真切切的难过。
“忽必烈当年以汗王之弟、漠南总领的身份,第一次率兵南下之时,在鄂州受阻于贾似道。这是忽必烈这一生唯一的一场败战!自那时至今,忽必烈再未踏足江南一步。
而那时,发布全面抵抗军令的,正是理宗皇帝。正因为宋军的全线抗战,致使蒙哥汗死于钓鱼城前。”
甄鑫听着,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咱大宋也不是一直懦弱,好歹也有过辉煌的曾经。在战场上干死一个蒙古大汗,这其实可以吹好几百年的。
其实,蒙哥死在钓鱼城,最受益的绝非是南宋,而是当年连继位资格都没有的忽必烈!
“是以,理宗应当是被蒙古人最为痛恨的一位大宋皇帝。
那年,妖僧杨琏真加,伙同临安演福寺和尚允泽等人,不仅将绍兴皇陵盗掘一空,还将理宗遗骨挖出,倒悬于墓前。撬走其口内所含的夜明珠,沥取腹内的水银……”
泪水叭嗒嗒地自一双老眼中滑向颌下灰白的胡须,缓缓地滴落而下。
另外三人,眼眶发红,各自攥着双拳,银牙紧咬。
真是听着落泪,闻者愤懑。
甄鑫已经无心去分辨谢翱到底有几分做戏的成份,他觉得心里被堵得极为难受。若是杨琏真加此时在泉州,他定然会不顾一切带着人将其剁碎。
“不仅如此……”谢翱强忍着悲痛,哽咽道:“那些狗贼,取下理宗之首,制为饮器,日夜把玩。却称,此为藏密法器!”
谢翱掩面,呜呜而泣。
嘎巴拉碗!
这确实是藏佛之中有些变态的法器,以人头盖骨制成,装饰以水晶与黄金。在那些自称高僧的大师给人灌顶时,会以嘎巴拉碗盛酒,用来洗去尘埃,并赋予被灌顶者神经病般的纯净与洞察力。
这已经不是愤怒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了。
一国皇帝的脑袋,被人弄来装酒。无异于对着所有故宋之人的脑门之上,撒狗尿!
李显这招棋,太毒了!
再有理智的人,听说了这种事,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杨琏真加,现在何处?”甄鑫咬着牙问道。
“自十三年前,那妖僧授任江南释教都总统之后,一直在杭州,掌江南佛教事务。”
杭州,不去也必须去了!
谢翱并没有趁热打铁,鼓动甄鑫北上。而是举袖,将脸上的泪水拭干,平复了悲戚的心情后,才缓缓说道:
“诸位帝陵遭窃之时,谢某正好潜逃于临安附近,寄居于山阴王修竹家。听说理宗遗骸受难,便与友人唐珏、林景熙等人,冒险收葬其骨,葬于兰亭山,植以冬青之树。”
带着悲戚的声音,谢翱缓缓吟道:
“冬青树,山南陲,九日灵禽居上枝。
知群种年星在尾,根到九泉杂龙髓。
恒星尽霣夜不见,七度山南与鬼战。
愿君此心无所移,此树终有开花时。
山南金粟见离离,
白衣人拜树下起,
灵禽啄粟枝上飞。”
甄鑫肃然而立,对着谢翱恭敬一礼。同时行礼的熊大、马青仝与陈文开三人,眼中也闪过惊讶。
显然,他们也没料到,这位老先生竟然还敢做出这种壮举。
谢翱坦然受了四人一礼。
这秘密,终究不能永远地埋在自己的心底。在甄鑫几个人面前和盘托出,谢翱并不担心他们会去举报自己。而是希望有哪一天,自己若是不在了,起码还有人知道这桩隐密。更希望某一天,会有人去重新厚葬这位死难瞑目的故宋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