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小人儿嘴里的画面远比小白想象中的要可怕复杂许多,也正是因为这个场面,小白才终于知道了为何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会被称作梦魇,村民对小人儿所做之事可远不止砸几块石头那么简单。
随着村民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人儿低矮的背影站在用碎石砌成的小路上时显得格外单薄。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用沙哑的嗓音再次对小白嘱咐道。
“大姐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小人儿的声音突然变低,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颤抖。
“大姐姐也不想永远留在这里吧?!”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进了小白的心脏,她瞳孔微缩,突然意识到前方不远处这个看似年幼的孩童竟一直都知道这里并非真实世界,可小白想不通为什么,既然他在这里饱受欺凌,又为何还要固执地留在梦魇之中呢……
小人儿刚刚的话语里表面虽只有关切,可里面却藏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在大树后面微微探头偷偷观摩着这一整场戏的小白,看着村民们手持农具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面拉出扭曲的长影,几次三番想要冲上前理论却又硬生生刹住了脚步,直到……
起先,村民只是将农具紧紧握在手中,可随着他们在小人儿面前的叫骂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愤恨,渐渐就开始有人举着铲子和镰刀隔空在小人儿身上比划,想要狠狠出口恶气一般。
随后,事态升级,演变成了最前面的几位男男女女与小人儿激烈地推搡起来,直到把小白费心做成的能够包裹住小人儿全部透明身体的衣物全都撕烂扯掉都并未善罢甘休。
其中有一位后排的老村民不像其他人一样在破口大骂,他先是一脸阴沉沉默不语,而后在其他村民骂累了喘口气时突然开口。
“哼……原来你竟是真的失去了身体、不是你耍的什么花招,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老村民朝着碎石路面上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后继续开口说道。
“来人——将我特意为这个祸害准备的大礼抬上前来!”
“是,村长!”
原来这人竟是村长……
小白在树后时不时踮脚后望,好奇村长口中的“大礼”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小白觉得八成是一些折磨人的刑具吧……
四个力大身壮的年轻男子从队伍的最后面推来了一个庞然大物,竟是一个被放在平板推车上的巨型青铜笼子。
这青铜笼子如一座青色牢城,四壁与顶盖皆由手臂粗的青铜柱纵横交错而成,每根柱子上皆铸有镇兽的符文。笼门厚重如闸,上下各有一道碗口粗的横栓,栓上锈迹斑驳。每当阴风掠过,笼子便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无数亡魂在青铜柱的缝隙间呜咽。
这青铜笼子在白昼下泛着油腻的光,光是从外面看着就让小白浑身不适,更何况是被村民硬塞进去待在里面的小人儿。
小人儿进去之后便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变成透明色的下半身看上去确如残缺一般。
“大家快来看呀,只有一个头的怪物终于被我们给抓住啦!”
一个扎着三角辫的小孩用被磨得尖细的树枝捅进笼子,正好戳在了小人儿的腰腹处。小人儿因腰腹处传来的痛意猛地扑向栏杆,吓得小孩跌坐在地,随即引来周围村民一阵哄笑。
“凶什么凶?都这样了还能凶的起来?!慢慢在这里等死吧!”
卖肉的一位屠户拎着一根带肉的骨头在青铜笼子前不停晃动着,像是逗狗那般逗着小人儿。
“嘬嘬嘬,想吃吗?听说你饿了很久了,哈哈哈哈……”
小人儿的瞳孔突然收缩成一条竖线,死死盯着那根带肉的骨头,嘴巴上下咂巴着,涎水从嘴角滴落,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屠户却把骨头扔进了一旁的泔水桶里。
“求我啊!像你当年让我们跪下来求你那样——”
屠户的脸逐渐因报复的快感而扭曲变形,小白在树后握了握拳,却终究没有上前。
青铜笼子里的小人儿好像渐渐因屠户扭曲的面孔变得不太对劲了起来,说到底,这屠夫与小人儿记忆中千千万万个被小人儿折磨出恐惧表情的人影重叠,而三百年前的某个中秋夜,眼前这个屠户就是跪在刚下过大雨的泥地里,被小人儿逼着生吞下了一整只活鸡还差点噎死。
笼里的小人儿胃部开始传来剧烈的绞痛,不是因为现在用着三皇子孩童时期模样的饕餮感觉到胃疼,而是很久之前被村民们这样对待、以食物引诱到笼里而后关在笼子里、只有一个头的饕餮真身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胃痛,也正是因为只剩一个头的饕餮再没法像之前那样捕到食物,所以才会被村民抓住。此时的饕餮正用着小人儿身躯,感受着另一个错位时空里的自己记忆犹新的伤痛,这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痛在小人儿骨髓里不停尖叫,小人儿很想伸出手去抱住头,不听也不看,可他仅有一个脑壳,无论再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要变了要变了、挣扎得这么剧烈一定是想要变身了!”
“哈哈哈哈——凭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变得了?!”
“还想再变成人形让我们心软?做梦!”
变成人形?
小白在树后歪着脑袋有些不解,难道村民眼里的小人儿和她眼里的小人儿不是同一个模样?
村民们重新兴奋地聚拢过来,有的人开始往青铜笼子里扔些腐烂的菜叶和瓜果,熟透了的果蔬在砸到小人儿时立马裂开,流出颜色诡异带着浓浓腥臭味的汁液,臭到就连在大树后面与笼子隔了十几米远的小白都能闻到这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都退开。”
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嘈杂,人群便如潮水般分开,小白捂着鼻子再次从树后露出脑袋,看见了刚刚那位开口说话的是一个眼睛蒙着白纱的少女。少女手持青铜铃杖,裸露的脚踝上缠着七色丝线,是村民从别处请来的年轻祭司。
这位年轻的盲人少女开始围在青铜笼子前转圈跳舞,舞蹈看上去有些怪异,像是祭祀作法时会跳的那种圆圈舞。
小白越听越觉得不对,少女一边跳舞一边将青铜铃杖在地上杵的叮当作响,一闷一响交替而现的节奏像是特意为小人儿奏出的超度经文。忽而大风,将少女眼上的白绫吹掉,小白这才看见少女露出了两个空洞的眼窝,那里本该有眼球的地方,如今正盛开着两朵永不会凋谢和枯萎的小小白梅。
铃音突然变得急促,像是那位少女祭司再也按不住心中不耐想要更快处死笼中怪物一般。
最后一段旋律跳完,少女祭司扯下了颈间的玉坠伸进笼子按在了小人儿的眉心。玉坠上刻着的某种图案开始如灼烧般发亮,小人儿顿时在笼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
小人儿疯狂摇头痛苦地大喊道。
“不、不要!”
盲人少女祭司开口说话的语气更为冰冷,隐隐还透着无尽的厌恶。
“你在用利爪从我脸上剜去眼球之时可有想过不要?”
笼中的小人儿无法开口回答,眉心处的灼烧感像是在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灵魂,少女却不愿就这样放过笼里的小人儿。
“我本可以成为部落里最年轻最强大的祭司,但就是因为你,害得我失去了双眼!此仇——必报!”
少女顿了顿,继续厉声说道。
“明日午时,我将在这里用我身为一名祭司的身躯亲自献祭,一命换一命,换你灵魂永生永世都被烈火焚烧不得安宁!”
本该是圣洁淡漠的祭司,此刻脸上却因仇恨而露出比饿鬼还要邪恶狰狞的表情,孰对孰错,树后的小白好像也也有些分不清了。
小白垂头感叹的间隙,时间忽然凝滞,围在青铜笼子周围的村民做到一半的动作全都悬停在空中,小白正疑惑之际,就看到原本在笼子里痛不欲生的小人儿分出了一缕半透明的神识,飘着穿过笼子的青铜柱来到了小白身前。
“你——”
“姐姐,你也看到了吧,我明日就要死了……”
小白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姐姐该怎么救你出来?”
半透明的小人儿神识忽然换上了低落的情绪,摇了摇头嘴里低声回道。
“没有办法的,没人能救的了我……”
“可——”
“这几段场景已经在这个世界里重复了很多遍,多到我已经数不清了,到了明日午时笼子里的那个‘我’会死掉,然后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又会从头再来,和之前一模一样……”
“……”
半透明的小人儿神识像是为了缓解气氛似的,脸上扬起了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不过这一次倒是有些不太一样,毕竟这一次大姐姐也来了……”
小白开口对着眼前的小人儿神识相劝道。
“你其实知道这里并非现实世界吧,现实世界里有很多关心你在乎你、想要让你开心的人存在,而这里尽是些痛苦的回忆,你为何不愿意回去呢?”
“我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后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有一些记得很清,而有一些却十分模糊。就像大姐姐你,虽然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可我却想不起来我究竟是认识大姐姐还是一切只是我的错觉……大姐姐刚刚说的那些我好像隐约有点印象,但现实世界里也有我不想面对的东西,所以我不愿回去……”
“不愿面对的东西?”
“对——在这里我可以随意改变我的容貌和形态,这样就好像曾经做过那样蠢的事情让自己身体消失的人并不是我,好像曾经被他们关在石头里折辱的人也不是我……”
小白听后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丝的疑惑,她觉得小人儿神识里的话有点说不大通,为何将自己的年龄变小了之后就可以一笔勾销曾经的错事和耻辱?难道梦魇世界里的这些事情都是在三皇子再大一些时才发生的,所以变小了就可以回到事情发生之前、不承认之后的事情?可若是真是这样、几段场景里的事情都是在之后发生,那为何又要在现在不断轮回呢?
透明的小人儿神识见小白只是一味皱眉而不语,突然伸出两只小手将小白拉住,用半疑惑半期待的语气开口问道。
“大姐姐,你是真的想要救我出去吗……”
小白轻叹一声回道。
“是啊!”
小人儿神识先是迅速低头而后又迅速抬头,再次抬头的眼神里不知为何透着些忧伤和无奈。
“若是我告诉姐姐,姐姐救了我自己就会死呢……”
看出了小白脸上的疑问,小人儿神识继续解释道。
“刚刚那位在笼子前跳大神的少女也说了,一命换一命,她的死必然要换掉另一个生灵才会作罢,所以,大姐姐若是想要救我,就得代替笼子里的那个‘我’去死……这样大姐姐也依旧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