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至此方知,察必为何非要取易逐云性命。
她与易逐云虽才刚识,可易逐云生性确是无法无天,又偏爱管闲事。好在孙冀性命无忧,当下乌金躬身行礼,说道:
“王后,他性子是随意了些,可……还望您饶他一命,我担保他日后绝不再胡来。”
话刚说完,便听杨琏真迦道:
“万万不可,此贼奸猾无比,先前还假传王后之令,妄图诓骗贫僧!”
原来他得普贤尊与宝光师相助,已然苏醒过来。
察必眉头紧皱,默不作声。
乌金冲着杨琏真迦道:“若不是你们肆意妄为,事情怎会弄到这般田地?”
杨琏真迦道:“乌金姑娘休要信口雌黄,贫僧何时肆意妄为了?你身为大蒙古国武士,怎地反倒帮着这些汉人贱民?”
乌金怒极,呵斥道:“你们抓了诸多女子行那淫乐之事,连道士与读书人也不放过,这还不算肆意妄为?”
杨琏真迦道:“那是为了练功,提升功力,武功高强了,亦是为大蒙古国效力,总需有人做出牺牲,难不成要拿我大蒙古国女子去当这牺牲品!”
察必见二人剑拔弩张,冷冷道:“二位且住,事已至此,不可心慈手软,更不可自相内讧!”
乌金气愤难平,却也不再言语。
杨琏真迦虽自称是察必的授业恩师,却也不敢顶撞,当下微微一笑,吩咐众僧不可松懈,保持阵型,谨防贼人逃脱。
再看那高塔之下,大火熊熊燃烧。
塔内众人经此一番烟熏火燎,纷纷往更高层奔去,最后都聚集在第七八层。
人人被烤得口干舌燥,浓烟不断往上窜,众人只得各自撕下衣物捂住口鼻,不住咳嗽,更有人被熏得眼泪直流。
一众儒生道士围在高智耀身边。
有几个女子闭眼双手合十,有的口中念着“菩萨保佑”,有的说着“佛祖保佑来世投个好胎”,其余好些女子也跟着祈祷起来,泪流满面。
众儒生见此情景,不由怒火中烧。
一儒生忍耐不住,指着一众女子喝道:“都是这些妖僧,害得咱们落到这般田地,什么菩萨佛祖,全是哄骗愚夫愚妇的玩意儿!”
一女子说道:“这位相公,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您要骂便骂个痛快吧!”
那儒生还欲喝骂,又一女子道:
“我们不过是祈福罢了,难道向你们孔圣人祈福,便能有好报?我听说金人来时,你们这些儒生骨头最软,投降得最快,后来蒙古人来了,你们儒生跑得最快,投降也最快。哼,反倒是那些贩夫走卒,为了保住大家,拼死抵抗!小女子不过是个卖身的娼妓,没读过圣贤书,也不懂甚么大道理,可我听说蒙古人封那衍圣公,孔家还欢喜得很呢!有本事去跟蒙古人吼,去跟塔下的番僧吼!”
眼前这些儒生,大多是金国的读书人。
只因金国沦陷,他们沦为蒙古人的驱口,最后逃亡之际被高智耀收留。他们虽未投降蒙古人,却依旧认金朝为正统。
那女子伶牙俐齿,又曾为娼妓,见识不凡。她这一番话,拿金人、蒙古人两头一堵,众儒生被说中痛处,想反击却无从下手,更是恼怒,一时间哗然之声大作。
高智耀虽是崇儒反佛的先锋,但此时众人都将面临死亡,也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当下赶忙劝住众儒生。
一儒生说道:“显达公,如今大火烧得这般猛烈,咱们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高智耀叹了口气,拱手说道:“诸位切莫惊慌。古语云,生、乃人之始也;死、为人之终也。又云生死有命。我辈受妖僧这般凌辱都未曾屈服,死又有何可怕?”
言毕,又咳嗽几声。
众人也跟着咳嗽声四起。
正此时,忽听得下面传来阵阵轰然爆响,众人站立不稳,七倒八歪,好多人直接坐倒在地。
那塔身竟也摇摇晃晃,似要倒塌一般。
易逐云把第五层的横梁木板统统打落下去,下面有了这些“干柴”,大火烧得愈发旺盛,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四处飞舞。
易逐云这才往上层而去,绕过众人,找到王慧柔,一把将她拎起,又穿过一众儒生,一把抓起高智耀,说了声:
“诸位保重!”
便穿过众人,继续往高层奔去。
高智耀道:“李大侠,事已至此,你自行想办法脱身吧,不必管我了。”
王慧柔虽也怕死,但求生希望渺茫,便也出言附和。
众儒生跟了上去,可只上了一层,便觉塔身摇晃得厉害,不敢再往上爬了。
易逐云到了第十层,将两人放下,让他们穿上蒙军的皮甲头盔,诚恳说道:“显达先生,我其实叫易逐云,是我岳父大人耶律楚才让我来找您的。您如今遭此大难,都因我判断失误,给您引来灾祸!”
两人听后皆是一惊,抬眼打量易逐云。
王慧柔吃惊道:“你是易逐云?你不是大宋之人吗?”
易逐云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说道:“王姑娘,我答应过你父亲救你,定会全力以赴!”
王慧柔应了一声,不经意间打量他。
高智耀见他神色镇定,丝毫不慌,心中不禁佩服,寻思:“久闻易大侠英雄了得,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竟是耶律相公的乘龙快婿。”
当下拱手,正色道:“易大侠这是哪里的话?你此番舍生相救,高某感激不尽,这大恩怕是只能下辈子……”
易逐云道:“不必多说了,快快换上皮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真就十死无生了!”
两人只得照做。
易逐云搭手帮两人穿戴好,便迅速往上而去,径直登上第十三层。这已是最高一层,塔身已然极不稳当,摇摇晃晃。
易逐云又扯下几个僧兵的衣服,牢牢绑在柱子上,让两人各自抓紧。正欲往外去时,王慧柔颤声道:“易大侠,小心!”
易逐云转头笑道:“还是叫我李无忧吧!别怕,我会尽力保全二位!”
易逐云转出塔外,居高俯瞰,只见塔下又赶来两队铁甲骑兵,人数约莫数百。
他心中不禁忐忑,暗自骂道:“搞出这般大阵仗,察必这贱妇想必已知晓我真实身份了。”
忽地,只听乌金高声叫道:“无忧,只要你发誓不报复,我保你性命无忧。”
易逐云微微一怔,移目望去,念头飞转,旋即高声笑道:“乌金,没想跟你睡了一觉,便要丢了性命!你们蒙古女子的身子金贵得很么?即便如此,也不该如此绝情吧?你屁股那般俏,莫不是已怀了我的儿子?你这恶妇,竟连自家男人都要杀,当真狠心得紧呐!”
他这话一出,塔下僧兵顿时哗然,有用蒙语叫骂的,也有用蹩脚汉话叫骂的,骂声不绝于耳。
突然嗖嗖几声,一支箭矢疾飞而来,易逐云微微侧身,一把抓住箭矢。
紧接着,又有两支箭矢射向他胸前要害,他急忙往旁一闪,惊险躲过,大声叫道:“哪个龟孙子射的,箭术倒是不错!”
杨琏真迦大笑道:“小畜生,还不快快投降?”又喊道:“郭将军,再射他!”
易逐云望下去,只见一员将领正张弓搭箭,对准自己,便问道:“可是郭侃?”
那将道:“正是在下!速速投降,饶你不死!”
易逐云早闻此人乃是神射手,又是史天泽养子。本想以兀良合台人头和史天泽头盔,诱使此人倒戈,可眼下看来,王文统所言极是,史家上下显然已沦为蒙古人忠实奴才。
他暗骂一句“狗汉奸”,叫道:
“我投降了!快灭火吧!”
嘴上虽这般说,心里却暗暗发誓,若能成功脱身,定要将史家灭族。
杨琏真迦却道:“郭将军,此贼狡猾无比,信他不得!”
郭侃又射一箭,却又没射中。
他虽擅射,但此处距塔顶十多丈高,易逐云反应又快,再射也是枉然。
易逐云四下打量,看清蒙古兵部署,心中寻思:“这高塔若是瞬间倒塌,我也性命难保,若是倒得慢些,或许还有生机。”
不再与他们废话,转入塔内下楼去了。
高智耀和王慧柔见他如此,两人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过了盏茶工夫,塔又倾斜了些,两人担心滑落出去,只得紧紧抓住绑在柱子上的衣服,惊恐万分。
不多时,易逐云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两大把弓弦,肩上扛着一大堆衣服。
他坐下动手,将几根弓弦合在一起,打结相连,又把衣服裹在弓弦上,随后系在内圈两根立柱上,一连系了四根,间距不过数寸,看起来犹如粗大琴弦一般。
高智耀见状,不禁赞道:“易大侠智谋过人,只可惜我和王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拖累你了!”
易逐云道:“显达先生不妨猜猜,这塔会往哪个方向倒?”
高智耀道:“易大侠破坏了东北方向的华拱,那边平衡已遭破坏,如今应是倒向西南方向。”
易逐云点头道:“正是,但我希望它倒向南边。南边有密集大树,可做缓冲,而且大树要倒,不会瞬间倒下,如此,咱们活命机会便大些。”
高智耀点头,叹道:“可惜楼下……他们怕是难以活命了。”
易逐云心里也明白,转问道:“先生为何会被他们抓来此处?”
高智耀面露惭色,道:“在下曾写一文,直言《地藏经》乃是无稽之谈,此文流传出去,被这些妖僧看到,这才被抓至此。那些士子道友,实是因我受累。”
易逐云诧异道:“先生是如何批判那《地藏经》的?”
此言一出,王慧柔也不禁好奇起来,毕竟如今活命机会渺茫,若到时候想投个好胎,到地府少不得要见地藏王菩萨。
高智耀说道:“那《地藏经》,便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经中有言:‘若有众生侵损常住,玷污僧尼,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此乃赤裸裸的勒索!
但凡损及寺院财物之人,不问缘由,皆判永堕地狱,就似那泼皮索要‘保护费’,凡不供奉者,便以刀斧相加。
更有‘若未来世,有人造立菩萨形像,此人当证转轮圣王’,竟将现世富贵与造像勾连,分明是诱使百姓献财。
经中又云:‘恶毒鬼王合掌白佛:我等诸鬼王,其数无量,在阎浮提,或利益人,或损害人,各各不同。’
这话更是无耻至极,这不就是说佛门与鬼王狼狈为奸,如来默许鬼众戕害百姓,唯有向寺院纳贡者才可获得庇护。
正如地痞划地称霸,逢年过节未交香火钱者,必遭恶鬼加害,意外身亡。
还有那‘若遇邪淫者,说雀鸽鸳鸯报’,竟以禽兽轮回相威胁,使得愚夫愚妇整日惶恐不安。
经中还云:‘若有女人厌是女身,尽心供养地藏菩萨画像......是善女人尽此一报女身,百千万劫,更不生有女人世界。’
此等说辞,简直无耻至极!
更恶毒的如‘出佛身血,毁谤三宝,当堕无间地狱’,但凡质疑经义者,即刻遭永劫之苦,比那暴君的‘腹诽之罪’还要厉害。
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实则是以地狱为牢笼,强行囚禁众生,为佛门所用。
经中还记载,婆罗门女‘遂卖家宅,广求香华,于先佛塔寺大兴供养’,这便是佛门敛财的范本——先咒其母堕地狱,再诱其变卖家产赎罪!
诸般此类,数不胜数!”
高智耀甚是激动,说至此处顿了顿,又说道:“此经通篇皆是‘不拜即死’的恫吓之词,与那市井泼皮相比,不过是多披了件袈裟、多持了串念珠罢了!”
易逐云听了,寻思:“高智耀所言极是,不愧是反佛的专家!怪不得佛教在天竺会被灭!简直就是邪教一般啊,还是我元真教光明一些!”
正想着,塔身突然迅速向西南方向倾斜,哗啦啦声响不断,瓦片纷纷坠落。
易逐云喊道:“二位抓紧了,且看咱们能否战胜地藏王菩萨!”
说着借力一跃,窜上梁去,一声大喝,双掌猛然发力,向西北方向推去。只听一声爆响,那半边塔顶竟被他掌力击飞。
转瞬间,塔倾倒的方向,果然从西南转向了南边。
易逐云大喜,纵声大笑,又将北边塔顶打飞,便纵身跃下,扶住一根内圈柱子。
那高塔加速倒塌,直直往南边倒去,瓦片坠落如雨点一般。
塔下众僧兵哪里还能保持阵型,瞬间乱作一团,慌忙散开。
众兵将大喊:
“保护王后!保护王后!”
纷纷涌向察必。
察必脸色骤变,勒马转跑而去。
乌金和杨琏真迦等人紧紧跟上。为保护察必,他们各自挡下不少瓦片。但仍有不少僧兵躲避不及,被砸中了,死伤不下二三十人。
察必策马直跑出去十余丈,只听得瓦片坠落声交织着咔嚓咔嚓的声响传来,忙勒住马。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那高塔果然倒向那片参天大树的树林。
十多棵巨树被高塔砸歪,塔中间落下不少人,而塔顶却有两个身影弹起,随即落下。
不过高塔倒塌的速度,因被巨树阻挡而变慢,但塔身已从中间断裂。
乌金见状,心中暗喜,却又不知易逐云是否受伤,紧紧盯着塔顶的位置。
察必脸色煞白,她心有余悸,喃喃道:“此人好生聪慧,竟能在倒塌瞬间改变塔的方向!”
想到易逐云若是脱身,不知会想出多少报复之法,当即吩咐道:“师父、二位高僧,此人留不得!”
杨琏真迦、普贤尊和宝光师领一众番僧靠了过去,赤鲁不花下令整队,与郭侃、豁尔赤等人各自领兵上前围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