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鸣县民事局。
秦宇一边按送兵中尉的示意拿出或收回其两年来的功绩证明——两个二等功证书、五个三等功证书,以及一些优秀士兵勋章及嘉奖证明,一边认真听着接送双方的对话。
作为被送兵中尉特别介绍的有过立功受奖者之一,他让自己的思维能随时跟随上接送兵双方的交流进程。
毕竟,一个谦恭的姿态总是能给人留下更好的印象。当好的印象作用于送兵中尉则能换来更为详尽的表述和褒奖,而作用于民事局的领导那里就更能因为其好感而获得一个不错的工作安置。
秦宇来自农村,是靠在每次任务中拼命所得来的战功才换来了这一次脱农皮的机会。相比于那些本身就是城镇户口,回来就会有工作等着的战友来说,他自然是更加的珍惜这次见面机缘。
他微笑着,随时等待着民事局领导的垂询,然而思绪却总是被‘判官薄’上面那一个个故事所扰乱。
和故事里的人物对照起来,自己的这点小心思就仿佛是阳光下的蛆虫,丑陋而恶心!
他满心羞愧,终于还是没有能跟上领导们语言的步伐。
他走神了,直到身旁的小胖子——那个有过多次任务配合,总是隐藏在暗处实施定点清除和火力威慑的狙击手,也是同样拿过二等功等一堆功绩证书的张劫在背后给来了个一指禅才清醒过来。
“哦,到!”感受到已经沉静下来的民事局领导那询问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张嘴吐出一个标准的爆破音。
“哈哈...”
江捺一个哆嗦坐直身子,环视一圈都面带尴尬表情的退伍兵们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你们啊...”
他手指虚点面前这几个作军姿状的青年,笑着说道:“你们不要这么紧张,这不是军营,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更何况,作为为咱们佛律坚流过血、流过汗,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你们,虽然是退伍返还原籍,但也是荣归!
荣归的重点是什么?是荣!是光荣的荣!所以,你们不需要紧张,哪怕是面对我这个决定着你们未来走向的民事局常务副局长,也不需要!
你们曾经是守护国门的卫士,我相信,将来,也必定是建设家园的栋梁!
说到建设家园,咱们就不得不说这个归字。荣归,荣归。一个荣字表述了你们曾经的优秀,而这个归呢,才是咱们现在坐——哦,聚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回家了嘛!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在这里,你们可以把我当成父母,当成兄长。不需要拘谨忐忑,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掰开来谈,虽然我之前说了岗位紧张,短期可能需要你们自谋出路,但这不代表咱们就会对自家的孩子不上心,就此放任不管不是?
更何况,你们都是离家久远的孩子,少的有两三年,多的更是五六年没有回过家门一趟,也正好趁此机会和家人父母好好的团聚团聚,让父母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不是?”
短暂的沉寂,江捺再次将目光回到秦宇身上。
“小宇啊,听中尉同修的介绍,你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咱们这一批退役人员中立功受奖最多的,更是一名在教章下庄严宣誓过的持戒教员,那么,你来表个态,代表大家——代表一下你的战友们。”
“啊?”
秦宇被再次点名,感觉有些懵。他环视了一圈军姿挺拔的树桩子们,虽然之前都属于一个大军区,但真正交好的却并没有几个,大家能够认识,还得归功于同回的列车那不急不缓的速度。
“我,那个,首长,我只能说是我哈,我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他磕巴着,最后还是咬咬牙,没有顺着民事局长的要求去代表那些或熟悉或不太熟悉的战友们的人生。
“哈哈...”
江捺那爽朗的笑声再次响起。他很是愉悦地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咱们这里面,大多数都是已经持戒的优秀教员,这点礼让人先的觉悟还是有的!
那行,今天这时间已经不早,虽然我也很想和你们这些曾经的佛律坚卫士们多多畅聊亲近,但,奈何班车不等人啦。你们都还要回各自的乡镇里屯,我也不好因为自己的喜乐而耽误你们和亲人团聚的时间不是?”
他长身而起,转头望向送兵中尉甄少秋。
对于江副局长的目光,甄中尉还是很明白的,毕竟,大家的目标利益一致:都是早结束早好。
退伍兵的送接任务从来都不是人人争抢的轻松工作。所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抱怨,有抱怨的地方就容易起冲突。更何况,这还是一群为国家流血流汗后被放回原籍的被锻炼得气血旺盛的年轻人。
甄中尉相信被钢铁洪炉锻造过的年轻人们的觉悟,所以他选择在探家的同时接受送兵任务以弥补一些开销,但他同时也更加相信现实的残酷,百多名本县退役人员中有三成是城镇户口,有一成是功绩堆积到了安置门槛内的农村战士。
而县城太小,关系却又太多。
他是回来探亲的,自然希望在没有麻烦的情况下尽快完成交接。所以,面对江局的目光,他也是快速长身而起,用最简短的话语为本次任务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各位战友,所有的期盼,在离队时,参谋长说了。回到家乡,在这里,江局长更是关怀鼓励,乡情满满,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再赘言来重复唠叨。因为踏实,所以放心。因为放心,所以冲淡了不舍的离情。
路漫漫,水长长,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对不起,说了没有不舍,我还是走神了。”
甄中尉拭了拭干瘪的眼角,结束了悲情的哼唱,呜咽着继续说道:“本想说一声珍重,没想到却被这几句歌词冲击了脑门。
好了,全体都有...解散!”
看着三三两两的人员走出会议室大门,秦宇机械地迈步跟随着。
“真的结束了?”
两年的军旅,繁忙、危险,却又充实而激情,突然就与之割裂得毫无关系,他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就仿佛是,每次在睡梦中演绎的那个叫做犯规的家伙的人生,一觉醒来,和自己全无关系。
梦境和现实,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说,谁是梦境,谁才是真实?
突然的不真实感恍惚了秦宇的心神,作为一名军人,还是一次次游走在生死线边缘却连重伤都没负过的优秀军人,其意志自然是坚定的,然而,梦境一次次地重复,最为关键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和现实完全相悖的‘判官薄’。
梦境如此真实,现实却又如此玄幻,终于在这么一个和过去割裂的时间点对他的信仰造成了一丝丝冲击。
当然,最大的冲击还是来自于刚才传到耳中后就一直缭绕不散的交谈。
“终于结束了啊,这个倒霉的任务!”
这是刚刚语重心长、关怀备至的江副局长嘘气的声音。
“是啊,终于解脱了!我今晚也能好好睡个踏实觉了。我和你说啊,江局,这么一大群在这里杵着,别说是你们紧张,我这任务一刻没交接完成,也同样是心中不踏实的呢。”
这是刚刚还依依不舍、泪眼婆娑的甄中尉丢下累赘般的轻快的话语。
“一样,一样,咱们虽然分属军、政两个不同的战线,但同样都是为教廷服务。作为教廷的一名小兵,咱们自当是要时刻保持如履薄冰之心去做事。唯有如此,才能做到细之又细,稳之又稳嘛。”江捺说道。
“谁说不是呢。”甄中尉说道。
短暂沉默中,两人从后门往停车场方向走去。然后又有更加轻微的声音从风中飘来。
“对了,甄中尉,你二舅家那小子的人事档案我会尽快给放到某个局办去,等流程一过就会有电话通知。至于部队的直招名额,数量咱们可以慢慢磋商,你看我提的那两个名字...”
“现在部队的管理也比较严格了,你这推荐的可是连初中都没读完,还是有着斗殴拘留史的问题青年,我的江大局长,你可真是给咱部队领导出了个大难题啊!
对了,我们刘副参谋长的表侄好像是前年转业到咱们县的吧?是在哪个局做事来着?他还让我抽空去帮忙看看这家伙有没有努力要求进步呢?”
“呵呵,回头我帮你问问,进步是肯定会进步的。作为一个为咱们的边防事业奉献着的家庭的孩子,其本身又是有过很好的人生观、价值观改造的转业军人,怎么可能会止步于现状呢?对吧!
先不说这个,一会儿饭桌上咱们有领导亲自过来,专门对军地共建这一块与你交换意见。
我跟你说,咱们艺体校那边那些个小姑娘啊,可崇拜你们这些钢铁卫士了,这不,我这边稍微放出点口风,别人就争着抢着要来陪你喝酒、认识认识。哎,军民共建嘛,我也不好过分的驳了那些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们的热情...”
“见外了,见外了哈...”
“哈哈...”
“哈哈...”
声音于会议室后门处渐行渐远,秦宇的心中却久久不能平息下去波澜。一个人,两张脸,一张真诚友爱,一张虚伪藏奸;一张重情而严谨,一张随意又轻佻。好个无缝连接,好个无漏转换!
他们是在目送退伍老兵们都步出会议室大门后才低声交流着从后门离开的。以微弱程度看,两人都有着刻意压低声音的意识,然而,谁又能想到,他秦宇本就是靠耳聪目明,反应敏捷才在部队被领导发掘出来并快速崛起的任务王者呢?
“你在想什么呢?这都快五点了,再不赶紧去车站,难道今晚还准备回味一次野外扎营的生活啊?”
小胖子张劫不知什么时候倒退回来,当胸一击胖嘟嘟的肥拳将秦宇拉回到了现实。
“你说,他们之前说的岗位紧张,是真的吗?”
下意识的,秦宇张嘴便将心中疑惑给问了出来。
“自然是真的啊!不过呢,我说的这个真的和你所想象的那个真的吧,他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你所说的紧张是目前完全就没有空缺,紧张到连我们这几个必须要优先安排的有功之人都没有地方安放。
而我告诉你的紧张是:领导们的表亲不少,老婆们的手又太长。所以嘛,最后还是一个意思,僧多粥少,自然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