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很照顾我们。”
程怒树低声道。
“那可不!”审卿理所当然道,“要不在雁门关时,我就找你投奔陛下。陛下念旧情,见我们也要做蒲桃锦,转手就把整片三辅划给我们了,不光平时分内的事要做好,这件事也要做好。
三辅的我们能吃下,但洛阳城内波谲云诡,你可知太上皇在背后也支了一摊?”
程怒树点了点头。
审卿眉头一挑:“太上皇先是以与霍光结亲来诱惑霍家,陛下亲口否定了这门亲事,太上皇也没办法,只能把霍家踢出去,又转用了巨鹿陈家,但陛下还有借贷的买卖,做得比我们大多了......”
听到审卿语气有些不对,程怒树皱眉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审卿眼露狠色,他身上一直有太子党的标签,太子据被废时,他毫不犹豫跳反,所以根本不怕刘彻,下意识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直入正题说道,
“蒲桃锦的生意,我们要把太上皇从洛阳挤出去!”
“为何?”
程怒树一脸不解,闻言,审卿一愣,随后似笑非笑的看向程怒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傻大个可一点也不傻,他怎会看不清局势?
“你这就没意思了,你我之间还玩这套?你想想陛下为何将这生意交给你我做,而不是交给别人?
言外之意还不够明显吗?就是要用你我二人对抗太上皇。”
“唉~”程怒树摇摇头,“恐怕是你想错了。”
“我想错了?”
“对。”程怒树认真道,“无论怎么说,太上皇与陛下是亲,我们与陛下再近,也是臣,陛下仁孝,哪有用臣子对父皇的道理?”
审卿沉思。
程怒树所言触及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孝。
在汉代,孝不只是一种品德,而是一种政治资源。
汉代选拔官员最直接的途径就是举孝廉。
一直到魏晋的选拔官员体系,明面上是九品中正制考核门第,实际在选拔官吏的过程中,“孝”是另一个重要因素,
以孝来博得声望,是名士必经之路。
东晋衣冠南渡,琅琊王氏腾飞而起,一时权柄登极,与司马氏御床同坐。琅琊王氏在此之前就极有实力,在琅琊王氏的发展历史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把王氏的声望彻底打响,这个人叫,
王祥。
光说他的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但要说出来他的典故,大家就会恍然大悟。
二十四孝之一卧冰求鲤的主人公就是王祥。
王祥的父亲娶了后母,后母一直对王祥不满,后母的不满并非是平时总挑刺、没事骂两句的那种,而是实实在在想要王祥死。
有一天夜里,后母趁着王祥睡觉,拿着刀偷摸去王祥的屋里暗杀他,恰好碰上王祥起夜小解,后母挥刀砍在被褥上。
等到王祥回来后见到此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更不是逃跑,而是见后母脸上露出遗憾没杀掉自己的表情,跪在后母面前,请求后母杀了自己。
王祥与后母不得不说的故事......很多,很逆天。
卧冰求鲤的故事,可能都会让现代人觉得莫名其妙,后母想吃鱼了,王祥去冰面上用肚皮化开冰块,再捞鱼给后母吃。
难道没有卖鱼的?就算没有卖鱼的,非破冰捞鱼不可,难道不能用别的捞鱼法子吗?王祥用身体化开冰面,会让人觉得这小子智商不太高。
但在当时,王祥的举动闻名天下,孝感震天,天下人没有不知王祥孝子之名的,
于是,王祥顺理成章入了仕途,还当了大官。
王祥之于琅琊王氏,与秦孝公之于秦国,大差不差。
魏晋时的孝名,已经发展为了愚孝。大族子弟自小读经,不可能没看过“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却任由“孝”发展到如此病态的地步。
但以上种种,都印证了一个事实,
在汉晋之际,孝,是政治资源。
晋病态的孝道观念,是汉代孝道的畸形化,用刘据的话说就是,什么事和权力沾边就没好!
程怒树一语点透审卿,
审卿执事有恪、才气宣华,唯独有一个毛病,做事急躁猛进。见刘彻势起,他自己先沉不住气了,细想下来,才惊觉自己险些犯了大错!
他若是真在洛阳市场和太上皇的蒲桃锦对上了,天下人会怎么想?谁不知道审卿是刘据的人?最后不还是陛下授意的吗?
刘据本来就得位粗暴,别看父子之间的争斗中刘据尽显优势,实则刘彻一直有张底牌,刘彻是刘据的亲爹,孝道这层观念是如何都绕不开的,把刘彻逼得太死,用宗法关系,就能让刘据喝一壶。
刘据登基后一直避免和便宜老爹冲突,更是一直在有意规避在孝道层面的问题。审卿这么一搞,等于说是炸药点火,非但不会帮到陛下,反而会出问题!
想到这,审卿一身冷汗,更庆幸自己有什么事会先和程怒树商量,若是自己单干,此刻就栽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个人的视角难免单一。见审卿回过味来,程怒树笑着,继续循循善诱道:“咱们都知道太上皇在做蒲桃锦和借贷的买卖,难道陛下就不知道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审卿连连点头,有点丧气的嘟囔道,
“我们在三辅地把蒲桃锦的生意做好就是了。”
程怒树意有所指,
“海贸是大势所趋,今天这个火一会儿,明天那个火一会儿,难不成还能一直卖蒲桃锦?重要的是,我们借由海贸一事,把大汉的版图扩大,把大汉的威名打出去。”
闻言,审卿心里是彻底舒服了,调侃程怒树说道:“看不出来,你格局还挺大的。”
程怒树笑了笑,
“先为陛下把眼前的事做好。”
........
“陛下,”中贵人包桑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一夜功夫,大司农署就把仓粮算出来了。”
“一夜?”
刘彻手顿了顿,随后脸上现出恍然,“熊儿解决的?”
“陛下英明。”
“呵呵,有什么英明的,细想一下就能知道,若大司农署能算,早就该算出来了,也不至于拖到今天。突然一夜之间算完,必定是找了其他法子,除了朕的儿子,朕想不出全天下还有谁能做到。”
刘彻继续好奇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弄了个新算筹,又弄出个军阵。”
“算筹?军阵?”
刘彻微微皱眉,算筹是与算账有关,可他实在想不到,军阵与算账之间的关联,猜不到熊儿的想法,让刘彻有些烦躁,“你先把新算筹给朕弄来一个,朕看看。”
“是。”中贵人包桑直接从腰间掏出一把,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刘彻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接过新算筹放在玉案几上,只看了两眼,就明白其中门道了,“熊儿是真行啊~”
包桑不敢接话,他听出了陛下语气中的咬牙切齿。
刘彻拿起新算筹,摇出响声,
“用爻数搭配,解决进位,只需进一次位,就能算出任何账目,与大司农署简直是天造地设。”
“陛下慧眼。”
再不吱声有点不好,包桑轻飘飘的拍了个马屁,刘彻看了包桑一眼,“朕能看出来,却想不出来。”
说罢,刘彻眼神复杂。
如此自恋的人,真说不出类似于“生子当如刘熊儿”的话。刘据要是不姓刘,只是个臣子,那刘彻可就高兴了,但偏偏是自己的儿子,除了压力,刘彻感受不到其他心情。
刘彻虽不在皇位了,但他的成绩还在,在刘据的支持下,刘彻是目前为止的汉家皇帝里扩大版图最广的一个,功绩仅次于开国的高皇帝。
偏偏刘彻是最有主角精神的,在他看来,所有的光环都应落在他的身上,文景积累了两世的家产,落到刘彻身上,刘彻想都没想就是要打匈奴。
其实,细想一下,胡汉关系在汉武帝时期反而不是最紧张的,刘彻大可以再积累一朝实力,把击胡的机会留给下一代皇帝,但刘彻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给别人做嫁衣的事,刘彻永远做不出来,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
“军阵呢?”刘彻嗓音有点沙哑。
他沉寂的这几年,脑中反复思考,自己输在了哪里,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并非民心,并非大势,就输在了二十几人的身上。
就是什么狗屁的神武宫功臣。
刘彻千算万算没想到,刘据三辅都没走出去,就敢杀一个回马枪,倚仗的不就是手下人才吗?!
有这群人的鼎力相助,哪怕是在春秋战国,亦或是秦末争霸,刘据在任何乱世都能杀出来。
“陛下,军阵是如何运作,小的看不懂。”
“你记下来没有?”
“记下来了。”包桑点头,在宫里做事,没有些本事是绝对留不住的,最基本的,就是远超普通人的精力和记忆力。
包桑捧过沙盘,按照看过的图案,将刘据的天地人阵分别落在沙盘上,还特意将每一块代表什么,都给标注清楚了。
刘彻起身,神武英俊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天地人三阵并不算复杂,难的是,如何将如此复杂的事分门别类后拆解成简单的事,
盯着沙盘,刘彻久久无言,
许久,长叹道,
“久闻生而知之者,今终识矣。”
........
“哈欠!”
刘据打了个喷嚏。
皇太后卫子夫关心问道:“熊儿,是不是昨日着凉了?”
“娘,没事,鼻子有些痒罢了。”
闻言,卫子夫看向庭中的百花,正值春日,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卫子夫又很喜欢花,宫内是一片花海。但,现在卫子夫动了把花都除掉的念头,只因为熊儿说鼻子痒,卫子夫便以为是花粉飘扬的缘故。
“春儿。”
“娘娘。”
太后身边的侍女走近,卫子夫毫不留情道,
“等下叫些人来,把花都铲了。”
名为春儿的侍女心中震惊,她知道太后娘娘为了种这些花费了多少心思,如今说铲就铲了?她也不敢多言,只是应下。
卫子夫喜欢花不假,她更爱熊儿,为了熊儿,舍弃掉百花有何不可?
刘据忙道:“娘,不是因为花粉,应该是有人在背后念叨孩儿。”
“真的?”卫子夫问道。
“嗯,真的。”刘据知道百花园花费了母后大心思,“这些花长得好看,孩儿也爱看,留着吧。”
一听到熊儿喜欢,卫子夫笑着应道,
“好,就听你的,留着。”
天大地大,反正熊儿最大。
卫子夫看向在旁肃立的田千秋,微微皱眉,
“本宫要你去找小算筹,你找到哪去了?最后此事还要熊儿亲自操劳,若真染上了风寒,本宫拿你是问!”
闻言,田千秋如遭雷击,脸唰一下煞白,
难怪自己总有种忘了什么事的感觉!
被卫子夫一提,田千秋猛地想起来,
原来是把曹充术忘了!
自己连着几日没送饭,他还活着吗?!
见田千秋脸色不对,卫子夫也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会是把他一个人扔到大司农署了吧?”
田千秋僵硬的点点头。
“那不快去把他接出来!”
卫子夫冷喝道。
“是,娘娘!”
田千秋没有了平时稳当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忙去大司农署找曹充术。
此时,曹充术坐在大司农署的府库中,头发打结,状如疯魔,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大司农署算过账目后,就没再打开存放备案的府库,算完账目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们呢。给全体官员发俸禄这事就足以让他们忙的焦头烂额,完全不知道府库内还藏着一人。
“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曹充术声音沙哑,口渴的不行,伸手抓过水囊,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曹充术仰头灌,一滴都没有了,不满道:“老田干什么去了?!”
随后,对田千秋的抱怨迅速被激动填满,他与田千秋说的是三日,实则一天一夜就算出来了。
曹充术仰倒在地,
“全天下间,算数之道,舍我其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