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休息一夜,第二日清晨行了不多时,便抵达了黍江,此地富庶,来往行人衣着光鲜,商贾遍地。
杨通判差人专门来接,想来对之前自家女儿身陷险境的事情也想通了不少,甚至还生了些感激之情。
一行人抵达通判府邸时,府中设了宴席正在等待几人,杨通判笑呵呵的命人给诸位看了座,而后对马秋霆道:“马大人事务繁忙,此次前来听说中间因为朝廷驿站张登的事情耽搁了几天?这一路沐雨经霜仆仆风尘,走着还办了公事,可谓克己奉公!来来来,本官敬你一杯!”
马秋霆受宠若惊,站起身来举杯笑道:“都是小事,天子圣明,脚下皆是骨鲠之臣,卑职也只是尽责管好脚下一片土地罢了!”
杨通判:“听说那张登家中三个侍从无故丢了性命,此案断的如何?”
马秋霆看向鹿青音道:“大人知道卑职手下有个得力干将,此案是他所查,如今已经结案。”
杨通判欣赏的看着鹿青音道:“鹿师爷这么聪慧,怎的不去考取功名?”
鹿青音道:“海镜小聪明一身,难登大雅之堂,功名乃有志之士报效家国的重要通衢,海镜志向也不大,能做个衙门师爷已经知足!况且马大人待海镜如同亲人,比起功名,海镜还是喜欢为马大人做事。”
鹿青音之话不是虚与委蛇,他心内真的感谢马秋霆,但是功名利禄又有难言之隐,只能用此言应付。
杨通判为官多年,政绩没有多少,但滑溜儿的场面话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对方明显不愿说,但他惜才,也因为自己女儿,自然想多了解他,忍不住又问:“难道是出身有什么问题?”
鹿青音面色微微一变,倏尔低头,有些为难。
马秋霆正要说话,杨通判道:“难道鹿师爷是私生庶出?”
鹿青音愣了愣,不想多生事端,旋即随着他的话答道:“大人眼明,的确如此。”
杨通判思忖了一阵,又笑道:“如此便是可惜,但若是有人引荐,娶了高门千金,改名换姓兴许可以试上一试。”
那杨通判的夫人将鹿青音端详的仔细,顺着自家夫君的话道:“早就听说鹿师爷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可惜了出身......若是鹿师爷有意,我家大人倒也能尽力相帮。”
这是要招上门女婿?
江见时坐在鹿青音身边不动声色,但心中早已拱起一团怒火,暗叹这一家子当真不要脸皮!
鹿青音面色虽有变,但却仍旧不卑不亢,抱拳作揖道:“不知,杨大人和夫人有没有看过戎昱的《至京兆尹李銮》?”
杨通判道:“天下诗词千百首,怎能全部牢记?”
鹿青音微微一笑,道:“那海镜便为诸位吟此一首,作为答复!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世路尽嫌良马瘦,唯君不弃卧龙贫,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
鹿青音声音铿锵有力,言辞凿凿,此诗方一毕,杨通判的脸已经变了好几个颜色,心知对方明显对他家没有兴趣,而他实则也只是探探鹿青音口风,见他并不答应,便顺坡下道:“你倒也大可不必贬低自己,本官也是看你较常人通达舒畅且聪慧,你若对功名无心,本官自然不会强求。”说到此,他看向一侧,对下人道:“叫小姐进来吧。”
下人小腿转圈似的小跑。
过了一阵,一个身着鹅黄纱缎,头戴玉钗,亸袖垂髫,风流秀曼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一日这杨姑娘在岳灵瑛的衬托下显的有些普通,今日单看却也灵秀脱俗,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她一边走,眼睛瞟在鹿青音身上,脸颊瞬间升起红霞。
江见时下意识瞥了眼鹿青音,看他坦坦荡荡,坐的倍儿直,也不迎合杨姑娘的眼神,心下稍安。
这杨姑娘对着众人轻轻作礼,道:“小女杨修茗见过各位大人,向父亲母亲问安。”
杨通判道:“修茗,今日马大人特地前来探望,你该是好好谢谢他,若非扶丰衙门出手,怕是今日为父也见不到你了。”
杨修茗急忙点头,从自己的桌上斟了酒,先对着马秋霆作揖拜道:“谢马大人救命之恩。”
马秋霆连忙起身,摆手道:“此事还要多亏海镜,小姐不必客气,在我的地界发生这等事情,也是我马秋霆的疏忽。”说完一饮而尽。
杨修茗也不做作,跟着一饮而尽。而后,端起杯盏走到鹿青音身前,看到江见时也在一侧,稍微一滞,笑道:“江公子也来了!”
江见时回以面笑肉不笑。
杨修茗面上含羞,想要为江见时倒酒,被鹿青音拦下,鹿青音礼貌笑道:“江兄受了伤,他的见面酒我来喝。”
杨修茗自然乐得与鹿青音喝上两杯,她主动为鹿青音斟满,道:“多谢鹿师爷救命之恩,修茗心中感激不尽,真挚之情,溢于言表......酒满茶半,师爷可要一饮而尽......”话中竟带着三分撒娇之意。
鹿青音盯着她的杯子,并不看她,道:“海镜含愧在先,此案是海镜疏忽大意,导致小姐受了惊吓,这般感念,海镜实在承受不起,此一杯我率先敬杨小姐。”说完他当真一饮而尽。
杨修茗盯着他毫不掩饰喜爱之色,还想再与他喝一杯,被杨通判轻声喝止:“闺阁女子,敬言说完就罢了,缠在旁人跟前有失体统。”
杨修茗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下杯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眼睛却不停的在鹿青音脸上扫。
两位大人寒暄片刻又举杯共饮,一直到月上梢头,才各自说着醉言散了宴席。
鹿青音喝的不多,大多时候都在和江见时说话,两人嘀嘀咕咕离的甚为相近,鹿青音的酒气染在了江见时身上,似乎将他也罩进了酒气当中,看着鹿青音滔滔不绝的嘴唇和他稍有凌乱的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锁骨,离不开眼。
另一边杨通判醉酒后要求马秋霆将鹿青音留上数日,马秋霆也不好推脱便答应了他,打算第二日将案子细细汇报给杨通判,与他拜访了同知大人便带着人马返回扶丰城。
宴席散后,鹿青音和江见时被下人带着往客房的方向走,过了一阵,两人身后传来了脂粉香气。
江见时微微蹙眉,眼角扫向鹿青音身后,却见那杨修茗正在给身后的侍女使眼色。
那侍女一脚踩在杨修茗的裙摆上,杨修茗惊呼一声扑向了鹿青音身后,鹿青音闻声急忙转身,还没等反应,却见江见时一手薅着杨修茗的头发,将她生生拽起来!......
“......”
鹿青音瞪大眼睛惊愕的盯着江见时的手,几个侍女也张大了嘴!
杨修茗被扯的几乎岔气,瞪着通红的双眼,操着尖厉的嗓音,恼羞成怒道:“你做什么?”
江见时立马放开她,无辜道:“我见杨姑娘不小心摔倒,好心拉杨姑娘一把......”
“有你这么拉人的吗?”
杨修茗感觉江见时这股力气哪里是拉她?简直就是要将她头皮撕下来!......
杨修茗发髻凌乱,又羞又怒,但看鹿青音正看着自己,如是天大的火气也生生压了下去,继而不太甘心的柔弱道:“路太黑,修茗太不小心,让两位受惊了。”
鹿青音不是傻子,并非未看出江见时手上的名堂,他急忙对杨修茗道:“小姐没事吧?”
杨修茗本来想走,闻听鹿青音这么打问,当即装作有些晕眩道:“方才吃多了酒。”一边说着,身子已经靠向了鹿青音。
鹿青音当是杨修茗被江见时那一把扯晕了脑袋,急忙将其拥住,而后对身后侍女道:“快将你家小姐扶回屋内!”
没想一转头,哪里有侍女半个影子?
他又看向江见时,却见那人径直往客房走,步伐很快,像带了气似的,鹿青音看着他的身子渐渐隐在黑暗里没了踪影,默叹一声,只好拥着杨修茗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府内瞎走。
“杨小姐,你的居所究竟在何处?”鹿青音赶了路又喝了酒,甚是疲乏,带着杨修茗转了三个圈,愣是没找到杨修茗住的地方。
杨修茗杏眼半睁,恍惚道:“那边......那边......还是那边......我记不得了......”方才还清醒的跟江见时争执的人,此刻却像烂泥一般贴在鹿青音身上......
鹿青音一个头两个大,看她指了三个方向,不禁擦了把汗,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府邸怎的连个下人都没有?”
“杨小姐,夜里清寒,若是再不回去,恐怕会着凉,你清醒一下,看看哪里是你院子的方向?”
杨修茗心中暗喜,口中却含含糊糊道:“我记不得,你在哪里,我便去哪里吧......”
“这怎么行?”
鹿青音后悔没将江见时留住,两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总好过现在这种情形......
想了想,鹿青音暗道,也罢,将她送到自己屋里,他便去和江见时挤一挤!
鹿青音索性将杨修茗扛在肩上回了客房。
他与江见时客房相邻,踉踉跄跄将杨修茗带回房时,见江见时正在门口等他。
鹿青音登时高兴道:“江兄帮我一把!”
那杨修茗看到江见时,急忙闭了眼,反而像只壁虎扒着鹿青音,嘴里念叨:“青音......”
江见时听见这两个字时,脸瞬间掉了下来,他冰冷的质问鹿青音:“你不把她送回去,送到这里干什么?”
鹿青音眼见江见时黑了脸,急忙解释:“通判府邸如此之大,我实在寻不到她所居的院子,周围也没什么下人......”
江见时眼眸深了深,轻蔑的盯着杨修茗道:“没想到官宦人家女子这般不知廉耻!”
此言一出,鹿青音和杨修茗都愕然的看向他。
杨修茗弄不明白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公子?以至于出此恶言!
她半睁着的眼睛慢慢睁大,而后瞬间落下泪来,凄凄楚楚:“修茗......修茗只是喝醉了酒......”
江见时面无表情:“现在呢?酒醒了还要赖着吗?”
“江兄!”鹿青音出口阻止,便是着杨修茗故意如此,她也是个女子,况且马大人还在府上,得罪了通判,谁都没好果子吃。
江见时将目光转向鹿青音:“怎么?你打算与她睡?”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鹿青音愠恼。
眼见杨修茗痛哭出声,突然对着院子大吼一声:“兔子!”
兔子宴席上吃吃喝喝,好不容易不用值夜,此刻睡的跟死猪一般,哪里会给什么回应!
鹿青音又对杨修茗道:“小姐,江兄说的有道理,你未出阁,在我房中过夜并不妥当,我等我喊些下人来送你回去!”
杨修茗立刻站直了身子,泪眼婆娑的制止鹿青音,她虽喜欢鹿青音,恨不能今日就与鹿青音定了关系,但她毕竟不是风尘女子,知道廉耻,若此时由着鹿青音这么喊,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父亲母亲自然也就知道了,到时候不好交代,反而耽误了她与鹿青音的好事。
她轻声对着院外唤道:“小娥!”
外面突然急匆匆跑进一个侍女,上前将她搀过。
杨修茗低头对鹿青音道:“是修茗酒量不好,搅扰了鹿师爷!”
她又看了眼江见时,目光甚为复杂,朝着他做了个可有可无的礼,转头便走出了院子。
江见时冷笑:“这点伎俩也敢......”
“江兄!”
鹿青音静静的看着江见时:“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江见时看鹿青音表情严肃,情绪不佳,拧了眉头:“我咄咄逼人?她那么粘着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帮你,你还......”
“山中树,水中虾皆要一张皮,她有司马昭之心,我无插柳成荫之意便罢,你如此言语,若是被通判大人知晓,我自是不怕,可是马大人的面子往哪里放?杨姑娘如果是个善茬便罢了,若是今日伤了她面皮,她有意为难马大人,又该怎么办?”
江见时脸色越来越沉:“你意思我说错她了?”
鹿青音顿了顿,无奈低声道:“我当你知我心懂我意,这种事情好言好语拒了便罢,你莫名生出这些许事端,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鹿青音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有些事一旦撕破脸皮,便没有了沟通的余地,等于失了一条最好解决事情的路子,杨修茗对他如何,他也已经感觉到了,但是他早已想好如何保全杨修茗脸面的同时拒了她。可现下,谁能想到江见时会如此反应?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堂堂通判的千金......
江见时眼眸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你嫌我多事?”
鹿青音知道此刻二人再说下去,并没有什么好结果,叹了口气道:“你受了伤,今日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再说好吗?”
江见时哪里会放过他,上前一把扯住鹿青音的袖子,咬牙道:“回答我,你是不是嫌我多事?”
鹿青音一路颠簸,又驾着杨修茗走了大半个时辰,身心俱疲:“我没那些意思,我们明天等你消气了再说可以吗?”
江见时一侧的手捏成拳,心里又闷又憋:“消气?你看看你的模样!现在我二人谁在生气?鹿青音,我告诉你,你最好把话说清楚!若是你觉得我扰了你,多了事,让你烦,现在我就走!”
鹿青音有些崩溃,他知道江见时的脾气,总是说到做到,火气一上来便是招呼都不打就玩消失!
鹿青音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绽开一个和暖和示好的表情:“我没有嫌你烦,我也不会让你走,但是今天我实在有些累了,我们明天再说这件事好吗?”
鹿青音其实真的只是希望两人冷静下来,不要再吵,好不容易相聚,为何要闹的这么不愉快?况且隔一夜,气自然都会消下去,到时候这件事也许就过去了,可是江见时显然不愿结束,他阴沉着声音道:“你究竟是怕伤了马秋霆的面子,还是伤了杨修茗的心?”
鹿青音顿时不想再说话,他心中矛盾,他觉得江见时在乎他,这般胡闹也是因为杨修茗,可是又觉得江见时并不在乎他,不然为何当着他的面说杨修茗和他会睡在一起那种混账话?
江见时等了好一阵,看他还是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心中怒火窜天,几乎要化成毁天灭地的炸雷,他转头便要走,生怕一时气急,拆了杨通判的府邸!
鹿青音一惊,立刻将他死死拽住,道:“你哪也不许去!好好回屋睡觉!”
江见时用力将他甩开,毫不留情。
鹿青音力量哪里能和江见时比?一时间拽他没拽住,心中一紧,急喝道:“江指月!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