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握住剑柄,一张黑脸涨成了赭色,往外猛拉,那剑仍是纹丝不动。
铁匠又使一柄锤仔细敲打鞘身,耳朵紧贴剑鞘听了半天,连连摇头:“怪事、怪事……”
“喊你给小李看看这剑,弄这么久,耽搁老半天了都。”女人在一旁揶揄两句,惹得铁匠脸上的颜色愈发浓重。
这铁匠正是柳三的父亲,手艺棒,脾气也大,旋即将手头锤子一撂,朝女人吼起来:“你个婆娘,你晓得个锤头铁器,一天天的饭也不弄,老在我跟前叽叽歪歪的,想造反么!”
“柳叔、叔,你消消气……”李清幽连连摆手,又转向女人道,“婶子,你莫催叔了,我不急、我不急。”
女人指头一点柳铁匠额头:“你个莽子,一点小事情就喊喊喊,还好三儿不随你,狗一样的脾气。”女人说罢,扭着大胯回屋忙活午饭去了,留下二人在外对着这柄剑面面相觑。
“莫跟这婆娘计较,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我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一时还不敢肯定而已,这东西有是有,就是太少见。”柳铁匠边说边走到一旁,“你等着,我取来试一下就知道。”
李清幽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片刻,只见柳铁匠从一筐废铁中拎出一柄锈死的剑,端详了一阵,又挑出个尚完好的剑鞘,使火钳夹了,凑到冒着白气的沸腾铁水跟前,拉了铁闩,接下满满一鞘铁水,随后抄起另一把火钳,将锈蚀的剑入鞘,浸入冷水中,“呲”地一声冒出滚滚白烟。
待那柄锈剑冷透了,柳铁匠捞起来,在手中又是拔又是敲,捣鼓半天,终于是长出一口气。
“果然,铁水封剑——就是把铁水灌进剑鞘里头,再把剑插进去封死在剑鞘里。”柳铁匠惋惜地说道,“铁水滚烫,和剑身融在一起,里面应该早变成一团浆糊了。”
“这剑已经被毁了?”李清幽从来没听过这等事情,不免诧异,“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柳铁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实在是可惜啊。”
“柳叔,再仔细看看?”李清幽不死心地说道。
柳铁匠打了一辈子铁器,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李清幽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不甘,或不愿承认,师父给自己的佩剑,竟然是一块被铁水封死的废铁。
“再让我看几遍,也是一样的……”柳铁匠挠着头说,“不如我替你打一把新的?”
“算了、算了……打搅了。”李清幽摇了摇头,作揖拜别柳铁匠,抱着剑失魂落魄地跑出了铺子。
“哎,小李,不吃顿饭再走么!”女人挥着锅铲追出来招呼道。
柳铁匠大手一按把她按下。
“怎地?老莽子,你又有什么高见?”女人一把拍开他的手。
“不是,咱家余粮也不多了。”柳铁匠道。
——
不知走了多久,两脚已经走得麻痹,一抬头,日头已西沉,这才想着去哪里寻个住处过夜。
李清幽运起轻功,跃上一棵大树,放眼望去,见远处山间有青烟升起,心中估量个大概脚程,便飞身下来往那处赶。
天色随脚步行渐黯淡,眼见着前方有火光烁动,李清幽快步向前,望去果然见得一座村子,但在村前不远处,他却蓦地止住脚步——借着微弱火光,他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还十分熟悉。
高鹰飞!
另一个人他虽不熟识,但也勉强认得出是苍山门下的弟子,名叫王应,平日同高鹰飞关系不错,
他们在此处做什么?
李清幽矮身悄然摸近二人,只听王应道:“你就那么不想他好过?他又没有真的和大师姐……”
“我当然知道!”高鹰飞粗暴地打断他,“他一个两脚离不了地的废物,抢了内门弟子的位子也就罢了,还妄想跟师姐发生什么?他也配!?”
王应叹了口气,又道:“好好好,我不跟你争,可他发病的时候,我就在旁亲眼看着,他听到那几个字就头痛欲裂、神志不清,我何曾骗过你?你自己打不过他,反倒来怪我?”
“你说什么!”高鹰飞被戳中痛处,登时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难道我还不如那个废物!?分明是你的假消息害得我不单被打伤,还被逐出师门!”
王应气血上涌,猛地推开高鹰飞:“跟我有什么干系?李清幽伤成那样,不出半日就恢复如初,我早说掌门一定传授了什么神功给他,今时不同往日,是你不知死活非要去跟他打!”
高鹰飞气急败坏,摸向腰间,惊觉佩剑早已被卸去,如今自己已经没有武器了。
“对!你说得对!是我自己不识好歹,哈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高鹰飞沉默片刻,退后几步,一面摇着头一面笑道。
王应一时怔住——他了解高鹰飞,像高鹰飞这般骄傲的人,往往很难接受别人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来指责自己。前方不远处便有个村子,他生怕高鹰飞受了刺激,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于是上前道:“你别这样,这事也有我的不对……”
话音未落,小腹一阵闷痛钻心袭来,王应眼前一闪,险些昏过去。
“高鹰飞,你……!”
“我怎么!”还未等王应说完,高鹰飞松开拳头,另一手握紧了,朝他脸上又挥出一拳,将他打趴在地。
王应连着挨了两招,一时头昏脑涨,高鹰飞没给他一丝反抗的机会,上前一脚踩住他的大臂,解了他腰间佩剑,“唰”地一下拔出鞘来,冷笑道:“既知道是你的不对了,那便把你的剑赔给我吧!”
“不知丑的东西,你也配用我的剑?”王应一掌狠拍在高鹰飞脚踝边,将踩在自己大臂上的脚拍开,一滚身绕开高鹰飞几下踩踏,翻身起来。
王应未曾想高鹰飞竟狠毒至此,根本不给自己活路,堪堪起得身来,剑已经抵在胸前。
“你不是很能吗?怎么连这都反应不过来?没用的废物!”高鹰飞冷笑,以掌抵剑柄末端,“连杀人都不敢,剑在你手上才是真不配。”
李清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出,一脚蹬在剑身上,那剑将王应胸前划开一道血痕。李清幽不等高鹰飞作反应,一矮身,抬脚再接一招点青,高鹰飞手中剑瞬时脱手而去,倒栽插在地上。
高鹰飞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转瞬又化作了愤恨,还欲拔剑,却被李清幽一掌当胸推开,嘴角当即溢出血来。
“怎么,你还想要同我打?”李清幽拾起王应的剑交还与他,见高鹰飞还未走,便作势要拔剑上前。
高鹰飞踉跄退去几步,将嘴边鲜血随手揩去,气急败坏道:“好、好!李清幽,你做得好!你等着!”说罢回头一溜烟遁走。
“你没事吧?”李清幽上前扶起王应。
“我没事,一些小伤。”王应收剑入鞘,拍了拍身上尘土,偷眼望了李清幽几回,眼瞳间有些躲闪,但还是颔首朝他抱拳,“多谢了。”
“同门一场,不必言谢。”李清幽左手覆他拳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王应不知方才与高鹰飞的对话他听到多少,心中颇有些不安,脑海中飞速略过方才对话,生怕哪一句不慎惹了他。
“你怎知道我听不得‘不夜天’三个字?或者说,你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我发疯失控的样子?”李清幽直言不讳道。
王应愣了愣,半信半疑问道:“你真不记得?”
“你瞧我这像是记得的样子么?”李清幽无奈摊手,“若是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逼你。”
王应摆了摆手,“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应该知道,我跟何斫何师兄关系不错?”
李清幽点头。
“一日,我与何师兄闲谈,我偶然问起那桩事来,他三缄其口,只叫我不要再提及此事,我心中好奇,便一直追问……”王应说道,“这时你恰好路过,问我们在聊些什么,我刚开口说了几句,你立即捂着脑袋,一副很痛苦的模样,然后便开始不分青红皂白攻击我,我受了伤,何师兄不得不出手将你制服。”
“所以,是何师兄对你说了三年前的事?”李清幽追问道。
“对,只是我听罢之后更加不服气,认为你不过是因为碰巧救下掌门,才换来内门弟子的席位。”王应摇头笑笑,接着说道,“大试前夕,高鹰飞不知从谁口中听说你有旧疾,最后竟找到了我头上,他是高将军儿子,门内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我虽不愿意像那些人一样巴结他,但也得罪不起他。”
王应自嘲地笑了几声:“归根结底,到底是不服气,三年前你还只是个中等偏下、没什么天分的普通弟子,如今却忽然成了掌门身边的大红人,自然会引发很多人的不满。”
这番话可从未有人同李清幽说过。这是某种潜在的却根植于人们心底的心照不宣的规则,亦是他在门中备受排挤的原因,师父不会教他这些,也无从教起。
“那现在呢?”他问道。
“我依然不服。”王应大笑以对,“你有好生之德,并不是个歹人,可我认为,你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撑你的位置。”
“很中肯。”李清幽心中有些不悦,不过并未驳斥他。
因为他说得对。
如今的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高手,若非师父所授清幽诀护体,甚至在苍山大试时就已经丧命。
“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什么,”王应扯下自己的剑穗,交与他道,“若你今后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尽管来金陵找我。”
“天色不早了,你不寻个住处歇息一晚么?”李清幽见他一副仍要继续赶路的样子,出言劝阻道,“虽说已经开春,可这地界还是很冷的,保不齐还有野兽。”
“不了,我得到驿馆去,坐明日一早的马车回金陵。”王应再与他一揖,转头走了。
李清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挥动手中剑穗,朝王应背影大喊道:“你这傻帽,金陵这么大,我去哪处找你?”
“哈哈哈哈哈,你才是傻帽!琅琊王氏,王十九——金陵哪个不认得!”王应大笑,旋即运起轻功,消失在夜色中。
李清幽一惊,未几,也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