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
天尚未光,山间还是一片黑暗,山里的村落无限静谧,仿佛听得见村中每个人均匀的呼吸。
“你走吧。”黑暗中,少女倚在门边,言语冰冷决绝,“我不会抛下阿爷跟你走的。”
李清幽叹了口气。
他已叹了太多的气。
在山上时,每日课业艰难繁重,一天下来往往筋疲力竭,时间一长,倒也不觉困苦;下山来的这掰着指头都能算清的几日,他却看过了太多疾苦。
世间似乎从来就是如此千疮百孔。
大多数人就在这样千疮百孔的世间,挣扎着活下去。用尽浑身解数,只不过求个活着。
“好。”李清幽道。
余姝转头推门。
她应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阿爷昨夜便同她说过,不是商议,而是知会,一改往日的温柔宠爱,态度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不愿,便以死相逼,她无奈只得暂且应下。
这位李少侠也许能替她寻一个更好的去处,也许能护她周全,也许让她从此不再用节衣缩食、过这种贫穷困苦的日子。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因一句承诺,你就可以对他予取予求呢?凭什么别人救你一次,还要帮你帮到底呢?凭什么要拿阿爷的所有,来换余姝后半辈子的苟且呢?
不。
绝不。
她不愿亏欠他太多,也不可能撇下阿爷不管,同他去别的地方。
“李清幽。”
他忽然止住脚步。
“再见。”漆黑门缝中透出她的声音,似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
他没有回头。
——
这地界人烟稀少,鸟兽众多,李清幽原以为驿馆会很冷清,未曾想这间几乎摇摇欲坠的破旧屋子里竟挤满了人,有饮酒划拳的、大口啃着干粮的、赌铜钱的、抱孩子的,不分男女老少地扎堆坐在一起。
而这群人中,还有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身影,那人正趴在桌上,不知是睡着还是喝多了。
桌上趴伏那人忽抬起头来,睡眼惺忪,一边脸颊颊好几条被压得通红的睡痕。李清幽定睛一看,面上不由得露出笑来,旋即挤过人群坐到他面前,抬手晃了晃:“王应?”
那人抹了把脸,也冲李清幽笑笑:“真是该我倒霉的。”
“怎么这样说话?我可没得罪你,王老爷。”李清幽拱手,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王应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我原先以为你这小子寡言少语,是个老实人,谁知这张嘴也恁损。”
“你不是往金陵去么?这时候你早该过了河到剑南了。”
“坏就坏在这河上。”王应摇摇头,“昨夜我到驿馆之后,给伤处上了些药酒,腹中饥饿难耐,又要了些吃食——嗐,早知不该贪这几口吃的。”
“怎么了?”李清幽好奇问道。
“昨天夜里,通剑南的姚州桥突然起火,塌了。”王应说道,“绳河堪堪解冻,河面上都是斗大的冰块,水路也走不通,你瞧周围这些,都是要过河的人,全被阻在这驿馆里。”
李清幽挠头:“怎会无缘无故起火呢?”
王应压低了声音道:“此处不方便说话。”说罢,王应站起身来,活动几下腿脚,推门出了驿馆外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的。”李清幽跟他出来,两手搓了搓,往掌心呵着气道
“烧桥的那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昨夜我吃罢饭,备了马车,正打算上路,远远看见一伙扎着黑头巾的人上了桥去。”王应皱着眉说道,“我起先并没在意,以为同是赶夜路的过客,可转念一想,过了桥还要走上百余里才见得人烟,这伙人只燃着几根火把,既不到驿内补给,也不见行囊、没有马匹,着实奇怪。”
李清幽听到黑头巾,心中猛地一惊。
“可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
“什么?”
“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你的名字。”
果然是这帮土匪!
李清幽一拍大腿,将昨夜余家村的事与王应一五一十地说了。王应听罢,不由得露出钦佩的神色,很快却又阴沉下来。
“这么说,他们不惜代价烧毁姚桥,正是为了断绝你的去路,瓮中捉你。”王应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后脊梁一阵发冷,“这帮狗强盗竟如此快的动作,此地亦不宜久留,得想办法快些离开。”
“怎么做?”
“这样,你去弄几根长杆,越长越好,把江面上浮冰清一清,我去找几个帮手做个简易木筏,走水路过去。”
“能行吗?这水路连船家都不敢走。”李清幽问道。
“寻常小舟竹排,船头船尾都太脆弱,自然不能与浮冰冲撞,若是使实心圆木捆成筏子,说不定可行。”王应道,“即便不成,也总比等死好得多。”
真是世事无常,李清幽,昨日你救我一次,今天轮到我救你的命了。王应心中想道。
——
寒夜难眠。
“欸,快看!”不知谁喊了一声,引得驿内昏昏欲睡的众人纷纷出门,朝远方山中望去。
李清幽正嚼着干粮,木筏已制成闩在岸边,浮冰砸得片刻不散架就算可以过河了,此刻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索性也出去看看,王应不愿凑热闹,便由他留在屋里。
看客们“嗬”、“豁”、“哇”、“噫”地叫着,引得李清幽一阵好奇,走近人群,往人们注目那处望去,才看见一阵冲天浓烟,黑天之下,竟有一块云被映照得发红发亮,沸反着可怖的光。
分明是火光。
李清幽身旁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张口抱怨道:“这时节,哪他娘来的山火,唉,也不知那余老九有事没有,还指着他那口酒活呢。”
“兄弟,你认得余老九?”李清幽心中隐隐不安,上前搭话道。
“怎么,小兄弟,你也馋他那口酒了?你看,那就是遮澜山,那起火的地界我估摸着和余家村差不离,”那汉子挠了挠头,手指向那座起火的山头,“我出镖总要经过那处,余老九在村口支摊,酒香飘得绕山跑,谁闻了不馋呢?来往的镖师行客都好这口,也多亏余老九有这手艺,大伙都自带料子去央他酿酒,不然他一老头,光凭那几亩贫地哪够糊口的。”
镖师还欲再说些什么,再看李清幽已经不见了。
“王应,你有几匹马?”李清幽风风火火地撞开驿馆大门,携风带水入来。
“三匹,怎么?”王应见他这般急匆匆地闯进来,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是走水路吗?”
“我要最快的那匹。”李清幽把他从长椅上揪起来,几乎是拎着到了马厩。
王应挣开他的手,“你先说你要去哪,你要做什么?”
“去遮澜山一趟。”
“你疯了!遮澜山是那伙狗强盗的大本营,你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你想找死可别带上我的好马!”王应急了,两手紧抓李清幽上臂,疯狂摇晃着。
“我当然不是寻死,否则管你要快马做什么?”李清幽挣开束缚,“我就看一眼,回来就启程渡河。”
王应与李清幽对视片刻,长叹一口气,解开其中一匹马的栓绳,“这马名叫‘紫影’,金陵五大名马之一,它死了你也别回来。”
李清幽带着笑意长舒一口气,拍拍王应的肩膀,“多谢。”
王应拨开他的手。
“骏马疾走,紫鬃桐蹄,金陵王侯,朔风频起。”
他忽然想起一句金陵的童谣,是偶然间听一个同门无意间哼起的。
他问这几句是什么意思,那个人告诉他说,这是金陵街头的穷小孩口中传唱的歌谣,紫鬃桐蹄说的是一种马,它的鬃毛是紫色的,蹄子像刷了桐油一样光亮,很是神气,金陵的达官贵人们外出时特别爱骑这种马;这种马的速度极快,跑过人身边时能掀起一阵劲风,寒冬时节常有达官贵人家的小畜生偷偷骑马在街上疾驰,专门跑过那些在街头玩闹的穷孩子身边,一遍又一遍,吹得他们浑身发冷,令他们艳羡、妒忌、气愤,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有人编出这歌谣,来讽刺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
“你也在那些穷孩子中么?那你在金陵一定有很多跟你一样的朋友吧?”李清幽还记得自己是这么问他的。
“不,我是那个骑马的小畜生。”那人笑笑,抬头望天,云淡风轻地说,“我在金陵没有朋友。”
——
天色如墨一般漆黑,李清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疾驰,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仿佛一对大鼓重重擂动,系着红巾的鼓槌一下接一下敲击着心尖,从心尖蔓延到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道路渐近,火光渐近。
紫影筋疲力竭地摔倒在地,把李清幽生生撂下马背。
余老九……余姝……
余姝……余老九……
他呢喃着二人的名字,发了疯似地冲入火海寻找,终于在烧塌了的茅草屋原址看见了余老九。
余老九躺在榻上,身躯部分已经焦黑,已经被烧死多时了,焦化的手脚围成的圈,恰好是足以供一个妙龄少女容身的空间。
这已经是第二把火。
即使他有一匹能日行千里的好马,即使他将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鞭得一身血痕。
毫无用处。
余姝躺在地上,没有被烧焦,有个人正背对李清幽,两眼放光地抱起地上的余姝,喉咙里发出野兽看见猎物的令人作呕的愉悦低吼。
一股酸水从李清幽胃里反上来。
那人也觉察到身后有人,骂骂咧咧地提起裤子,李清幽上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余姝,我……”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余姝的身子脱离了那人怀抱,头歪向一侧,已经没了呼吸。
他转过身去,走过村中每一户燃起的火焰。
火海中,四处是新鲜的血迹,不成人样的尸首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乌黑的头巾提着刀,挨家挨户检视是否仍有活着的人。
熊熊烈火在他眼前,将一切烧得流光溢彩,仿佛泼墨成画。
他想大叫,想撕心裂肺地哭喊,可他大张着嘴,却没有声音,无边的冷风被抽搐着吸入口中,灌入他的五脏六腑,仿佛一具无魂灵的躯壳,不受控地无神地重复着一呼一吸。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泥点如恶鬼扭曲的指节,缠绕着攀附上他的白衣,像似要将他拖入无间地狱。
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从屋内走出来,给跟着爬出来的妇人背上补了一刀,那妇人的咽喉已经被割断,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脸上极度扭曲,嘴巴大张着,血从身上随处可见的孔洞中流淌出来。男人踩着她的身子,看着她的血流出来,仿佛这是一件极寻常的事,跟沥干一件湿透的衣服没什么两样。
那妇人死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许那一刀扎进她后背时她就死了,也许是男人踩着她的身子又扎了几刀之后才死的。
不重要了,她已经死了。
那人重新扎上原本歪戴着的黑巾,跑向远方观火的人报告些什么。
额前忽地剧痛。仿佛一柄钝刃,连割带砸地撬开天灵,朝神庭一刀一刀砍,震得虎口发麻、小臂脱力。
他再抬头时,瞳仁被灼得缭乱,只能看见远处漫山遍野的火炬,与那个面露喜色的疤脸黑汉。
疤脸黑汉大手一挥,山坡上数不清的炬火便一拥而下。
杀死那妇人的赤膊男人也发现了他,但男人显然更近,见他伏地不起,便抽刀出来,飞也似地跑近,凌空一刀,直斩后颈!
腰间佩剑蓦地狂啸!
啸声尖厉刺耳,宛如渴血的狂兽嘶鸣。
他几乎是本能般地拔剑。
刹那间,趴在地上那个浑身泥点炭灰的小子,如同鬼魅一般闪身,刀砍了个空,随后男人一低头,就看到剑锋从自己的喉咙穿出来。
那柄剑看上去稀松平常,只不过较寻常的剑多了镡边刻的清风一般娟秀的两个字。
“弋鳐”
鲜血从剑尖滴落。
他腕子一抖,那柄剑随之挥动,将已经瘫软的尸体随意甩在一旁,像随手抖落一片轻若无物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