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年长我几岁,教会我很多学堂里学不到的东西,”玉澈道,“我曾与他一道出过海,倭国海寇时常袭击渔船,把渔人虐杀之后,侵占他们的渔获和船,还会派人假扮成失踪的渔夫,待别的船只靠近便杀人越货。他教我如何辨别真正的渔民和倭寇,教我他的剑术同海盗搏杀,教我在水上过活。”
“那么说来,你这位朋友是行侠仗义的正义之士了?”
“不,他只是依自己的喜好行事……救渔船、杀海寇,甚至教我剑术,只因为他喜欢。”玉澈道,“想不想见识一下他的剑法?”
李清幽大喜:“果真吗?”
玉澈蓦地亮剑,挽出个奇怪的剑花起手。
“等等、就在这树上??”李清幽大惊失色,慌忙抽出剑来,见玉澈手中长剑已至身前,丹田汇气,运起轻功,瞬时脚底生风,飞离脚下这根枝梢,落在不远处另一棵树上。
玉澈施力压弯脚下枝条,却将力度把控得极好,不至断裂,那枝条由屈复直的瞬间,携剑纵身跃出,一招直取李清幽要害,又在将要触碰到时,收剑回锋。
玉澈身影迅疾穿行林间,一连十四剑,李清幽毫无还手之力。这剑法狠绝,招招致命,抵挡的空隙极短,几乎找不出破绽来,每一招都带着极其浓烈的杀气,玉澈能令这带着杀气的十四招在将要伤人的最后一刻稳稳收住,不伤人分毫,可见内力更是深厚。
李清幽阖眸回想,默默记下这十四招。
“这是哪一路剑法,竟这样狠绝,一点不给人活路?”李清幽问道。
“这是改良过的浪子剑法,对付海盗,自然是要狠辣,否则怎么斗得过他们?”玉澈收剑,盈余的剑气竟斩落一大片枝叶。
“浪子剑法?你那位朋友莫不是……”
“江湖风云册排行第五,名剑沧浪,任天阶!”玉澈爽朗大笑,笑容与一个少年没什么两样,“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清幽震惊之余,不忘追问:“你、你是谁?”
“我叫崔玉澈!”
李清幽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两脚勾住树枝,一手从怀中掏出册子,颤抖着手翻来覆去,终于找到这名字所在。
江湖风云册排名第四,名剑惊秋,清河崔氏崔玉澈!
——
“这么说,池家的群英宴,你一定有资格去了。”李清幽脚尖轻点,缓缓落地。
“你知道我要去?”崔玉澈问道。
“我不知道啊,你原本就要去?”李清幽挠头道。
“任大哥前月借住庄中,不久便失了音讯,恐怕这池家庄园不简单。”崔玉澈道,“你若只是想见见世面,还是不要去了。”
李清幽摇头,“我听闻十大名剑,皆为侠肝义胆之辈,若池家真敢对任大哥不利,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么?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今时不同往日了。”崔玉澈叹了口气道,“池家近来大兴商贸,池家家主池枯海表面上虽看不起商人,对商贸之事也并无染指,可你想,池家的产业众多,各行各业皆有涉猎,若没有他的允许,怎么可能?”
“这倒是,可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有害人之心吧?”
“当然不是,可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什么事?”
“池家双生。”崔玉澈说道。
“虽然的确罕见,可双生之事古已有之,同胞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奇怪的?”李清幽愈发糊涂起来。
“可是池家,世世代代都是双生。”崔玉澈道。
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崔玉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世代双生。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李清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池家如今的家主池枯海,年轻时也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名叫池枯山,池枯海使石泉剑、池枯山使霜泉剑,二人默契十足,纵横江湖十年未有敌手,自从池枯山病逝后,池枯海便实力骤降,寓居金陵梅园,否则以他们二人的实力,恐怕不止排行第十。”崔玉澈道,“并且我找到过一些年纪极大的老人,多方下打听得知,池枯海与池枯山的父亲、池风池雨的祖父,也是一对双生兄弟——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告诉你,那池风与他妻子是奉子成婚,昨日池风成亲之日,他的妻子恰好分娩,我通过些人脉向接生婆打听到,又是一对双生!”
“可这与任大哥又有什么关系?”李清幽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觉得这猜想太过可怖,“你不会是怀疑……”
崔玉澈的目光锐利如刀。
李清幽知道这目光是示意他说出来,可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
“任大哥行事自由、无拘无束,武功高强又无家室,你是不是怀疑,池枯海用了什么手段,将任大哥控制住,易容成池家兄弟的模样,以重振池家威名?”李清幽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话。
说罢,崔玉澈唇角竟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旋即又飞快地消失。
“你笑什么!”李清幽几乎不寒而栗。
“我笑,是因为你竟然同我会有一样的想法。”崔玉澈道,“但愿这想法不会成真。”
“这怀疑根本毫无根据,只是在乱猜而已。”
“当然不是毫无根据。”崔玉澈道,“那天你从楼上往下看,应该能很清楚地看到新郎官腰上的佩剑。”
李清幽回想,的确是能很清楚地看见,那柄剑的剑鞘崭新华丽,鲨皮鱼纹,还足足嵌着九颗珠宝,剑柄却是取自青篱铁树,虽是坚实耐用,但总感觉与这般华丽的剑鞘不大相配。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
“名剑沧浪。”崔玉澈斩钉截铁地说道。
——
与崔玉澈足足聊了一夜,对如何救出任天阶一事却只字未提。不过崔玉澈的惊秋能排在第四名剑,比任天阶还要前一位,再加上他对这些名剑的了解,若是撕破脸皮打起来,也不见得会输,甚至赢面还更大些。
一夜未眠,李清幽在客栈中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崔玉澈来喊吃午饭。
李清幽刚刚起身,胡乱洗漱过后来到饭桌前,面对着一桌好酒好菜,却没什么胃口,只得坐在桌旁看着崔玉澈一筷接一筷地夹菜入口,用他渊博学识解释每一道菜的来历。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李清幽还是扒了几口饭,又回房睡觉去了。
明日便是群英宴,池枯海在梅园大宴群侠,届时大抵免不了一番切磋,李清幽自觉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可不能给师父丢脸。
晚饭,崔玉澈又是准时准点过来,李清幽随他一道出去,见他腰间空空荡荡,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带剑?”
“当掉了。”崔玉澈云淡风轻道。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真的当掉了。”崔玉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晃了晃,“不然哪来的钱请你吃饭?”
“你有病吧!?”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险些两眼一黑,“那可是你的佩剑、名动天下的惊秋!你怎么能说当掉就当掉!?”
“那不是惊秋,就是一柄普通的剑,惊秋架在我清河老家的祖宗牌位前,想摸都摸不着。”崔玉澈往他后脑一拍,“我不能带这种珠光宝气的剑进梅园,会被误会来砸场子的。”
“还有这种说法?”李清幽摸着后脑勺不解地问道。
“与宴不可喧宾夺主,你在苍山究竟学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苍山派?”
“昨夜你使的难道不是苍山剑法?”崔玉澈白他一眼,似乎对这个拍档颇有微词。
——
恰逢花朝佳节,往日繁华的金陵盛世街可谓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撩起帘,但见人潮携车马去。
春寒料峭,少男少女皆服春衫,三五成群通街游走,欢颜笑语络绎不绝,泠泠春风拂面,亦不觉冷冽;老者多着皮袄棉衣、丝披大氅,袖手衣间,步履之间四平八稳,遇风止步,抬手抵微寒。
有担箩货郎沿街叫卖,亦有行商手推独轮小载,高声吆喝;道旁立竹木小摊,卖些蜜枣胡瓜之类的零嘴,或支几丛青竹散篾,上排琳琅首饰:簪钗笄篦、镯珠佩环、胭脂花钿、香囊步摇……
除却这些个饰物,亦不乏家常杂货,更有些自称武夫之身强体壮者,或身背几样粗制刀剑,或拉一排兵器架子,当街演起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就地寻人抄起兵器往身上轮番招呼,一套把式下来,毫发无损,相较于武功更似戏法。
马蹄阑珊地踱着步,轼辙浅经行道,悠悠慢行,一切仿佛成了上元夜多面的花灯,几尺贱买的洇墨小绢,蒙上花灯竹骨,以淡墨题长街夜景,风动即缓转,一幅繁闹绘本徐徐入眼。
街边诸多土供台供有花神之位,位前置有几朵干净的野花,花瓣尚带新露,经风一吹,如少女裙裾翩然,摇曳生姿。
花神庙前,老老少少皆有好静者驻足观社戏,或遍游过在此歇脚,年青男女循旧俗以素馔素酒奉花神以求姻缘。
不知哪家顽劣的孩儿周街游串,一路喊着什么,吴侬软语,抑扬顿挫,李清幽听不懂,却觉得甚是悦耳。前处纠集了不少人,那一串儿孩童本是得了招呼,领着人往空处行去的,反倒将本就拥挤的人潮搅得愈发淤塞。
花神诞日,人间绝景。
“二位公子,金陵花朝节,怕是京城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吧?”车夫哈哈大笑,腕子绕着缰绳,牵马缓行。
出了金陵城,到一处僻静地方,环境清幽,蜂蝶翩然,花香更甚,至于徐徐氤入衣衫中来,令衣衫也有了春日味道。
车停马止,梅园已至。
道是梅园,各色花儿却都不少,门童应声来启,但见一片花田侵入眼来,花潮如海,引得崔玉澈喷嚏连天。
二人来得迟了些,倒也无妨,他们本就不是来赏景的。
“看出来了么?”李清幽绕过来往宾客,低声向崔玉澈问道。
崔玉澈摇摇头,目光始终未曾自池雨身上移开,“看不出来,他的神情太自然了,根本不像是易容过的脸。”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
“不可能,即便不是任天阶,也会是别人,不可能有世代双生。”崔玉澈仍旧紧盯着池雨,“池风池雨的祖父的兄弟,一直到死也没有成亲;池枯山还没成亲就已经死了,说明什么?”
“说明能够成亲的,一定是池家人,而池风已经成亲,这个所谓的池雨,极有可能只是个戴面具的影子,池家不会允许他留种。”李清幽低声道,“甚至当年的池枯山,有可能也是因为对某个女人动了情,才被池枯海杀人灭口。”
“不错,”崔玉澈道,“可惜了,若是能摸到他的骨头,也许有机会。”
“骨头?”
“对,池风池雨二人皆未及冠,按常理来说,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身子某几处的骨头仍与成人相异,一摸便能察觉。”
“就像我体内的骨头,与你体内的有差异一般?”李清幽问道。
“对。”
这时,池枯海身边忽而聚集人群,李清幽挤不进去,只零碎听得几个词,意思好像是要请人同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切磋比试一番,李清幽兴趣寥寥,心想你两个儿子在十大名剑当中第十,这不明摆是找人上去挨打么。
“苍山李清幽愿往!”
忽听一声高喊,李清幽两眼险些从眼眶跌下来,蓦地回头——不回头倒好,一回头,只见众人方才还四下寻找着是哪个倒霉蛋,这下直接齐刷刷将目光投来。
崔玉澈混在人群中,二指冲他比了个出鞘的手势。
李清幽险些急火攻心昏倒在地。
“原来是这位李少侠,果真是一表人才,来,池雨,过来同李少侠喝一杯。”池枯海发出一阵爽朗的笑,穿过人群,唤下人筛了两杯酒,当即招呼池雨过来。
“打伤他,我借由头去摸骨。”崔玉澈佯装路过,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