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枯海,你也是三十名剑之一,世人皆知三十名剑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你竟做出杀妻灭子之事,简直丧尽天良,难道你不羞愧吗!”柳析震声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你伙同那李清幽、崔三坏我大业、杀我儿子,苍山派弟子就是这般行侠仗义的吗?!”不说还罢,这一说,池枯海当即怒不可遏,“拿命来!”
刹那,石泉疯也似地突进,天霜狂鸣,两柄名剑在须臾之间相撞数回,寒铁相击声不绝于耳,每一剑,都是寻常天资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每一招,都是当世剑道之绝巅!
两柄剑所附真气爆涌,随火星迸射流泻至周遭,扬尘碎土被两股强大的真气挤压碾碎,如蜉蝣一般四散在空中,原本目不能视的真气,此刻也似乎有了形态。
一剑、一剑、再一剑,千万剑……
柳析与池枯海斗了足有三百来招,整座梅园几乎被二人相击相撞的真气夷为平地,那些深埋在梅园之下的森森白骨也如耕地松土一般被翻得四散,一些较脆弱的直接被交手的余波震得粉碎,尸骨无存。
在三十名剑的时代,池枯山池枯海二人排行第五,而柳承志只能排到第七。如今池枯海实力大减,虽不在巅峰,却也绝非寻常人可以企及。
柳析指头勾住衣袖,揩了揩额前的薄汗,未曾想池枯海趁这空当猛攻而来,柳析将天霜反手一横,以手臂抵剑,借力横格出去,再次化解池枯海的一剑。
池枯海回退数十步,复收剑入鞘,以手按剑,身子趴伏在地上,忽猛然暴起,疾运轻功,几乎是冲刺到柳析身前,剑随势出,同一式挥砍,竟将柳析震推数步,池枯海乘势而上,一鼓作气再出数招,比之前的攻势更为迅猛凶狠,连续的猛击震得柳析虎口发麻。
他竟舍弃了十全剑法,变化作另一种招式,视之阴狠毒辣、出手迅疾,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倭刀术。
柳析十三岁遍观天下剑谱,对倭刀术亦有所涉猎,是时认为苍山剑法以技见长,而倭刀术以快见长,苍山剑法若对上其恐怕不利,不过中原武林善使倭刀术者寥寥,并未深入了解,不想池枯海竟还留有后手。
受制于倭国的锻刀技艺,倭刀单刃,弯曲且细长薄脆,易于损毁,池枯海以剑施展刀法,弥补了倭刀的缺点,并且双刃的剑比起单刃的刀更加灵活,不但可以使倭刀术,原来的剑法也并非完全弃之不用,可根据实际需求取舍结合。
柳析闪转腾挪,处处躲避着池枯海的猛攻,忽而抓住一瞬间的破绽,瞧准机会将石泉拨至一旁,抬手一掌照池枯海心口而去,池枯海反应奇快,须臾之间抬掌相对,一时之间,两股内力猛然对冲,陡然爆响,将二人各震出数十步开外。
眼观天色,已是晨光熹微。
剑身一层薄霜早已在如此激烈的交战中化开,不知散落哪处,经霜洗的剑身,光洁如镜,平滑如玉,晨光照射,耀出刺目的剑光。
天霜原本便比寻常的剑要重上不少,经过一夜苦战,在手中愈发沉重。不能再拖下去了,苍山剑法对上倭刀术本就不利,尤其面对的还是池枯海,更是棘手。
柳析稳住呼吸,调动起周身内力,凝于天霜剑身。
只有那一招。
池枯海吐了两口血,飞快地站起身来,不想柳析竟比他更快,这空当倏然已至身前。
晨曦灼目。
天霜,无数柄天霜,其剑身光洁如镜,剑出之姿如破岩,剑啸有如山石崩碎。
池枯海本能地后退。一剑又一剑,他有足够的能力与信心抵挡住每一剑,可是没有一剑落在他身上,被他抵挡。
剑光折散,池枯海竟透过天霜看见不知哪处的景色,恍然失神。
他看见草木山石、看见鲜艳欲滴的山茶、看见行将离别的痴人怨侣、看见金陵城中的行客高楼、看见漫山飞雪……一切远的近的浑入他眼中,包罗万有、目不暇接。
他瞬息之间置身于冰天雪地,须臾回首,又坠入一片花海之中,暖风和煦染过,花瓣片片纵身拥风而去,好似五光十色的雨,几乎蒙天蔽日,凌空铺成一张花毯,在那花毯之下,少女的身姿灵动,翩然地肆意起舞,他生涩的喉咙轻轻呼唤,那少女回眸,眉目如旧。
池枯海爬满皱纹的眼角似有星点泪光。他此刻没有了野心,也没有了欲望。
死人不会有这些。
天霜冰冷的剑身穿透了他的胸膛。
长天飞霜,万象一剑。
是虚是实其实都是无谓,只有那一剑。
万象一剑。
——
客栈已打了烊,只有饮酒的、吹牛的零星几个醉鬼占了几张桌,那申铁嘴还是坐在白日的那个角落里。
吴烬安顿好同行的镖师,唤人切二斤牛肉、倒一壶好酒来。
这荒郊野外哪有什么好酒,有酒喝已是不易。所谓最好的酒,也不过是邻村自酿的一点绿蚁甜酒——米酒新醅过,粗滤过后,面上泛起些细微的酒渣子,有些发绿,故称“绿蚁”。
吴烬倒了一碗绿蚁,灌了一口顿觉有些甜腻,又使筷子夹一片酱牛肉送入口中。这酱牛肉色深味重,使的是牛腱子,久炖不烂,不似一般的肉炖了便散作一丝一丝的,炖得七八分熟了,片作片,可风干作干粮,亦能阴贮,垫一层干燥油纸封于罐中,味道咸香,与甘甜的绿蚁酒相得益彰。
已过子时,那人还是精神十足地坐在桌边饮酒。
申铁嘴醉了又醒,醒了复醉,醉完又醒,那人还是在桌边淡定地与掌柜饮酒谈天。
奶奶的,他俩究竟在聊些什么?
申铁嘴终于坐不住了,悄然撸起一截衣袖,将袖口藏的一根银针含在嘴里,蓄势待发。
“公子,据我所知,这客栈里,至少有三个人想要你的命。”仇影山确信是他。只不过海捕文书上的画像空有他几分样貌,并无半分神情。
“仇掌柜,我还怕有人要我的命么?”江晚山笑言。
“哦?”仇影山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小店的住客可都不是些等闲之辈,公子对自己的武功竟有如此自信?”
“非也,非也。”江晚山摇头道,“有掌柜您在,难道还用怕么?”
“此话怎讲?”
“姓仇的剑客可不多,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仇掌柜你,正是名剑掠影,仇影山。”江晚山笑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静谧的夜色中,却很难听不清楚。
仇影山??
申铁嘴险些吓得将口中银针吐了出来。
他暗暗咋舌:若是这一针出口,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我已十余年没有出手过,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仇影山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
“某的确认不出你的人,不过这柄剑,倒不大难认。”江晚山朝他挂在墙面的一柄剑鞘老旧的剑指去。
说时迟,那时快,羊刀阿刿的房门大开,只见他飞奔而出,一把斗大的斩马刀握在手里,张牙舞爪地向江晚山扑来!
那柄血气浓重的斩马刀随阿刿一阵乱舞,突进他与仇影山二人当间,刀气凌厉,瞬时将当间的木桌劈得稀烂。
这时,江晚山忽然注意到墙上那柄剑——那剑鞘十分老旧,却没有蒙上一丝灰尘。
仇影山正当要出手时,但闻一股劲风“唰”地刮过,仇影山对暗器亦颇有造诣,无需抬眼便分辨得出此乃指弹铁质圆珠,专用于点穴、击打要害如眼耳口鼻之类,威力不大,不过也足以令人疼上好一阵。
仇影山与江晚山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得那枚铁珠狠打在羊刀阿刿后颈,将他打一个趔趄。
“谁!”羊刀阿刿摸着后颈肉,卷曲的胡须舒展开来,转身一通胡乱挥刀,对那发出暗器的方向厉声吼道。
申铁嘴把银针含了在嘴里,露个针尖在外,紧缩两颊,以衫袖掩面,亦四下张望——忽又见一枚珠子射出,两颊猛然一鼓,针与铁珠撞在一处,将那珠子撞得凌空一滞,擦出一道火花,那珠子“嗒啦”一下坠地。
羊刀阿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火星子吓了一激灵,警惕地望着四周,目光落在角落,不见申铁嘴身影,却见了一旁打着呵欠的杀人剑宛青。
“是你!?”羊刀阿刿暴怒道,“你也要与我抢这笔买卖?”
“抢?”宛青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地说道,“你也配?”
羊刀阿刿怒不可遏,抄起他的长斩马刀疯狂进攻,屋内桌椅板凳登时被削得一地碎木。
宛青连剑都没出,只是左右腾挪地闪躲,直到大开大合的羊刀高高举起,预备将他一刀两断时,仇影山才飞身取下墙上挂的掠影剑,抛掷与宛青。
宛青忽而闪转身子,使其一刀落空,顺势接住掠影,刹那间,一道浓重的剑影闪过。
“铮嗡——”
一声低沉古朴的剑吟,有如名剑上附着的灵,庄严地将它送出剑鞘,百千魂灵神情肃穆,恭迎掠影出鞘,为它震声高呼,以为王侯。
浮光掠影!
极快的一抹,快得骇人。
那剑仿佛有生命一般,只是轻轻点过羊刀阿刿的咽喉,像某位美艳动人的女子用她腕口柔荑轻抚他颈间上下滚动的喉结。
像一笔蘸饱了墨的“一”字,残忍分割开一张宣纸的正中,上也写不成,下也写不成。
羊刀阿刿捂着颈子趔趄了两步,血从指缝间漏出,不快也不慢。
羊刀阿刿感到头晕,以及席天卷地的恐惧,望不到头。
他不知道眼前所见什么时候就会陡然消失,而后整个世界一片寂静,一片触不可及、没有源头也没有止境的漆黑。
世界不是渐渐暗下去的,而是一瞬间。
羊刀阿刿永远地离别了这个世界。
宛青熟稔地清理了尸体,将羊刀阿刿剁碎,喂了养在后院的几头猪。至于那柄羊刀,则被留了下来。
这年月,铁比人命贵得多。
——
打起来!打起来!最好打得两败俱伤,乌云盖雪便是我老申的!
申铁嘴已悄摸声摸进后院,提了马厩昏暗的罩蹬,一手摸上乌云盖雪的马嚼子,心里美滋滋地上手解绳。
“小子,这一手浑水摸鱼学得不错呀。”冷不防一声,吓得申铁嘴一激灵,从袖中抓起一把针塞到嘴里。
这慌乱一塞竟没扎着他嘴,那少说三十几根针在他嘴里经他一条软舌左捣右鼓,回头就是一吸一喷,几枚极细的针“突突突”钉了在马棚上。
申铁嘴四下察看,也没见着个谁,心中琢磨着方才那言语声色柔细,不像个男人的嗓音,莫不是……
忽而见一身白衣自棚顶一跃而下,一脚结结实实踢在申铁嘴后脑上,他口中针儿“哇”一下吐出大半,两手向前伸着保持平衡,往前趔趄几步,堪堪站定,后腰又挨一脚,猛地一个狗啃泥摔倒在地,险些被一地尖针扎着。
申铁嘴恶狠狠地回头一瞪,只见一位眉目清冷小娘子正落在马车一侧,翘着脚望着自己。
呦呵!
申铁嘴大喜,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小娘子,一副天仙模样,这一张小嘴倒是泼辣得很,许是你姘头不行,肚子里有火气罢?”
那小娘子冷眼相对,“你这张嘴臭不可闻,难道是肚子里有粪?”
申铁嘴闻言也不恼,咧嘴猥琐一笑:“这刁钻的小嘴。”旋即运转真气,袖中伸出几柄飞刀,齐刷刷朝她打将过去。
小娘子将衣袖一卷,顺势勾了飞刀,绕了几绕拢在袖中,随手一抖,“丁零当啷”散了一地。
“小娘子确是有些身手,”申铁嘴啧啧叹道,“果然配得上这泼辣的性子,真招人疼。”
申铁嘴说罢,朝那小娘子一掌袭来,口中银针亦蓄势待发,正往里吸气,不料小娘子将袖中一枚弹丸一弹,那弹丸恰顺他气口下肚,不出片刻,申铁嘴便口不能呼,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那弹丸是一味毒药,名曰“惊鸿”,由大量水仙舂碎熬成水,再熬干成粉末,以水仙根茎处汁液将其凝合成丸,置于袖中有水仙花之清香,入口却是杀人剧毒。
小娘子冷哼一声,踢了踢申铁嘴的尸体,确认他死透了才放心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