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掌门会与你交易?”
“怎么不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认为自己能从与我的合作中获利,便这么做了,很难理解吗?”朱雀振振有词,“三年前,陆眠声就在此地与我定下交易,你若不信,自然可以去问他,我的脸已经回来了,没有必要再与你多费口舌。”
朱雀说罢,转头便走。
“等一等。”李清幽叫住他,“我有话要问你。”
“你问,我就要答?”朱雀止步,仍是背对着二人。
李清幽一怔,旋即说道:“那你要怎样才肯回答?”
朱雀笑了两声,侧目道:“那就要看你问的问题,能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了。”
“魔宫为什么会突然卷土重来?”
“嗤,无聊。”朱雀嗤之以鼻,转过身来,行至李清幽身前,幽深邪魅的眼瞳令人生畏,“没有任何卷土重来是‘突然’发生的。”
“好,那我再问你,心火血枝不是魔宫的东西,为何魔宫会……”
话音未落,又被朱雀打断:“瞧你问得,比上一个还要无趣——你怎么敢笃定心火血枝就不是魔宫之物?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事妄下定论。”
“我再问你……”
“最后一个问题,若还是不能教我满意,我可要走了。”朱雀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映在李清幽瞳仁中,仿佛一尊邪魅的菩萨,虽有正神之能,却要你献祭出身体的一部分,才愿渡人。
“你为什么认得我?”李清幽缓缓启唇,口中生涩得几乎生烟。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朱雀阴翳地一笑,“确切地说,我并不认得你,而是认识你这张脸。”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清幽忽地头疼欲裂,脑海中不住冒出些狰狞的画面。李清幽以手扶额,踉跄跌倒在地。
“你怎么了?李清幽,你怎么了?”洛水见状,忙搀他靠墙坐下。
恍然间,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三年前的白玉崖边,他抱着不夜天坠落的瞬间,那张沉重的青铜面具也随之脱落,现出不夜天原本的面貌。
那张脸并不狰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可怕,甚至颇为英俊,眉宇间尚透着些许少年的稚嫩,还有些熟悉、亲切的感觉,完全不是一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的模样。
忽然,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张青铜面具之下的脸,竟和他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李清幽几乎喘不过气来,两手拼命在颌下抓挠按压,似乎是在找易容的针脚与假面具的接合处。
“不用找了,你找不到痕迹的,”朱雀踱步至李清幽面前,俯看着他,“相信你已见过池家双生,也知晓了其背后的秘密吧?我虽然住在这山谷里,但消息可是灵通得很。”
是那种可怕的易容术——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易容,那是一种生生造出个与某人一模一样的人来的可怕技艺。
在新生儿周岁时,将其与另一个容貌近似的婴儿一同放入盛满某种秘药的水中,皮肉和骨骼会软化,然后用极锋利的刀把肉割开,从骨到皮,再用极其精准的力道,将两个婴孩塑造成完全一样的容貌,此后每一年如法炮制,全无易容痕迹,身上也不会有任何伤痕。
言下之意,你李清幽,只是不夜天的影子、傀儡、替代品。
“你的意思是……我是照着不夜天的模样,造出来的影子?”李清幽放下手,艰难地喘息着,好容易顺了口气,又再次追问道。
朱雀闻言竟叹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说有时候比说了还管用,有些话说得太多还不如不说。
李清幽嘴巴微张,吸入两缕气息,旋即又闭了嘴,一手按在心口,仿佛是要抑制心脏的跳动,以求停住身躯的颤抖。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不是笑,也不是哭,是比哭泣更为悲伤的一种情感,据说人在极度悲伤时,脸上的筋肉会失去控制,形成一种近似于笑的表情。
李清幽将头埋入双臂之中。
原来李清幽自始至终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不夜天。
朱雀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这么说来,苍山之内有魔宫的人?”李清幽冷不防一句冒出来,令朱雀吃了一惊。
“这种易容术造出来的脸,每年都需要调整,魔宫中人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跑上苍山来,苍山一定有魔宫安插的内应!”李清幽站起身来,抬眼望向朱雀,目光比朱雀曾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毅。
朱雀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如果是你,说不定真的可以。
他这么想道。
——
朱雀并不知道魔宫安插在苍山的内应是谁。想来也是,这样机密的事情,总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根据朱雀口中的消息,魔宫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开始培养不夜天,三十名剑联手都未能将其剿灭,其背后的目的,光是想象,就已经令人不寒而栗。
好在朱雀并非完全一无所知,据他所言,魔宫宫主青花魔女对四位护法态度不一,信任程度亦有所差别,那些他不知道的事,也许在其他护法那里会有眉目。
李清幽还在朱雀口中得知,真正的陆眠声已经死了。
朱雀的真名叫作陆离,与陆眠声同姓,他们自幼相识,却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陆眠声性子温良,天赋异禀,少年时即拜入九华门下,不久便声名鹊起;陆离男身女相,幼时便饱受欺凌,又没有习武的天赋,初入江湖便遭蒙骗,身受重伤之际被千面老人收留,与千面老人学习易容,千面老人病故后,陆离被青花魔女找上门来,最终入了魔宫,拜为四位护法之一。
十三年前,三十名剑与魔宫大战,魔宫死伤甚众,陆眠声认出陆离,暗中将他放走。
三年前,陆离逃至九华一带时,陆眠声的身体已每况愈下,说是交易,倒不如说是托孤。
陆眠声在最后的日子里,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把怀山剑、把九华派,以及九华门下的所有徒子徒孙,全部托付给了陆离。
陆离当然问过,为什么。
陆眠声笑而不语。
又过了几日,九华派掌门大摆宴席,欢送李清幽少侠与洛水姑娘下山。
“洛水姐姐,你几时回来啊?”周缃亲昵地拽住她衫袖,不舍地问道。
“怎么,洛水姑娘不回九华,你便不练功了么?”季子安打趣道。
陈珊拍了一掌季子安后脑勺,“你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就说,你动什么手啊!”季子安反手去抓她腰间痒痒肉,将她弄得连声叫骂。
众弟子见季子安与陈珊打闹,一时哄笑起来。
觥筹交错间,李清幽向穆霄座间望去,恰好迎面对上他的目光。
穆霄眼中神色复杂,不知是担忧洛水,还是在想些什么别的事情。
李清幽递穆霄一个眼神,示意他且宽心。
穆霄视之,颔首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扬威镖局这几日平静得有些不大寻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邢大义行走江湖多年,晓得愈是到了这时候,愈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丝毫不能放松警惕。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两个年轻人闯入镖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白衣,腰挂一柄样式普通的长剑;女的也是一身白衣,腰间缠着一柄软剑。
看穿着打扮,这两人倒也不像穷人模样,只是横竖也不像是来走镖的,至于应聘镖师的,多是有些武功在身的穷苦人家,镖局是受人钱财,凭藉武功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人安全到达目的地的行当,除去武功,几乎没什么门槛,活儿又十分辛苦,一趟镖下来极其劳累,此二人更是无从谈起。
更要命的是,邢大义根本没听见任何镖师或小厮通报的声音——这表示什么呢?这表示他们二人压根没等人通报消息,根本就是一路打进来的!
邢大义心中吃不准眼前这两个人的目的,欲往门外望一望,看看还有无人手在外,奈何大门在二人进到院中来时已经关上了。
邢小宝与一众镖师都押镖在外,镖局内大多是些打杂跑腿的伙计,要不就是管账的先生,还有烧菜的厨子,哪个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邢大义险些汗流浃背,以为是旧部的杀手来取他项上人头了。
不料那男子拱手施礼道:“在下苍山李清幽,素闻邢总镖头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好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邢大义松了口气,刚要摆谱开骂小辈不懂礼数,哪有拜访人一路打进镖局来的,却听得一句话,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那李清幽前一句刚说罢,紧接着便低声道:“魔宫白虎护法邢斩铁,别来无恙呵。”
——
这铺子开得实在偏僻。
寻常的铺子要么开在人多的地方,要么开在方便的大路上,哪有开在小道上的说头,要说城中土地寸土寸金,那寻常位置差一些、离城中远几里路的也算合理合情,可这荒无人烟的,怕是一年也做不成几单生意,况且一间铺子突兀地杵在此地,即便有客商路过,许是也不敢多驻足半步,生怕是山间土贼盗匪设的黑店。
再一说药铺,药铺进货可不比那些个酒楼食肆、茶馆旅舍,也不比得米店面店什么的——受不了颠簸,整块的龙涎香和碎末儿的龙涎香那价钱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药铺开在这弯曲泥泞又错综复杂的鬼地方当间,简直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长生药铺周遭十数条无名小道交错,却又难通车马,人仅仅是行路也须聚精会神,一个不留神也许就会栽坑里,这样想来竟有些合理——你栽了跟头,那可不就得入药房抓些外伤药么;若是车马栽了跟头,那伤得可就更重了,药也得抓更多了。
这药铺掌柜的倒是个经商的旷世奇才。
这日照常是一日无客,直至入夜。
皴黑的天,忽然一人入来铺子。
“请问公子有何贵干?”掌柜的两脚翘在柜面儿上,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人往里进,借着油灯打眼一看,只能看到一双吊着草鞋的脏脚。
那双脚可是太脏了。
像有生之年从未穿过鞋一样那么肮脏。
“你见都没见着,就敢开口叫公子?”男子笑道。
“嗨呀,那还用瞧么,一听脚步声,我便知道是你。”那人站起身来——竟然是一个没有手臂的人!
“世间能听出来的,也不过你‘八臂拳王’林天道一个。”男人坐到他的柜台上说。
一个没有手臂的人,竟然叫八臂拳王。
——林天道,一个曾经令江湖为之震颤的名字。
林天道曾经得过武状元,拳法迅疾,能与当时的武林至尊“泰山拳圣”王连岳平分秋色,因而得“八臂拳王”的美称,是时名动四方,做官可以平步青云,即便不做官,凭一手出神入化的“游龙巡海拳”,也能在江湖挣得一席之地。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钻入无臂人的耳朵里,让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舒服。
“你果然来了。”林天道用脚抹了抹鼻子,在他原本就邋遢的脸上再留下一团黑。他黢黑的脸上露出无法言喻的忧伤,“你真的为他们卖命了?”
“我师父在他们手中。”韩景宣说道,“只有你能救他。”
林天道忽然露出一个苦笑,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更显沧桑。
天知道他才三十七岁。
“你真想要我帮忙?”林天道踱出柜台,警惕地立在一旁。
“是。”韩景宣道。
“我是不是劝过你,不要再想着你师父了?”林天道阴着脸问道。
“是,”韩景宣说道,“可他毕竟是我师父,他还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置他于不顾,还算是人吗!”
“有很多人都救过我的命,”林天道斩钉截铁地说,“后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我没有害过他们,甚至他们死的时候我都并不在他们身边——人都是要死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林天道几乎是一字一句说道。
“那是我师父!”韩景宣怒道,“不是别人,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