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总镖头,不要慌,我只是想问你些事情,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李清幽见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也不免犯嘀咕——这副模样,也配做魔宫的四护法?
正当李清幽思想之际,忽听洛水一声“小心”,李清幽猛然回过神来,只见邢大义将正堂间悬挂的一柄斩马大刀紧握在手,奋力向李清幽劈来。
李清幽将身一扭,堪堪避过,随意踹了邢大义一脚,不想他顿时后退数步,口吐鲜血,用斩马刀撑着身子才不至倒下。
魔宫四护法之一,武功绝不可能这样不济。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洛水上前一步,却遭邢大义一声断喝:“别过来!”
“你中毒了,若不能及时解毒,你会死的。”洛水神情严肃道。
“我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我也知道这毒是无解的……”邢大义道,“我中毒太深,早已没救了,你们若是沾上我的血,也会染上这种可怕毒药!”
“你唬不了我,我是医师,”洛水从袖中拈出一片花瓣似的物件,上前掰开他的嘴,强为他服下,“除非你传功于我,或者我饮下你的血,否则你没法将心火血枝传给我。”
邢大义服下药,大口喘着粗气,脊背已经濡湿,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间,“小姑娘,懂得还不少,不过这梨花膏……也缓不了多少时候,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也许我们能救你的命呢?”李清幽道。
邢大义闻言哈哈大笑,“你和魔宫扯上关系,不要说救我,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是陆离让我们来找你的,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就有机会。”李清幽俯下身,与邢大义对视。
邢大义听到这名字,面色陡然一变,两眼珠一转,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他们四人虽彼此知道真名,但几乎不直呼姓名,一直是以代号相称,而朱雀竟把自己的真名告知与这毛头小子,说不定他真的有些本事。
“前阵子,我丢了一箱货,”邢大义开口道,“我孩儿小宝告诉我说,是一个哑巴镖师与土匪里应外合,把那箱货物劫了去……近日我得到消息,那哑巴竟又回到了淮州——若你们能把那箱货和那个叛徒哑巴带回来,我便承认你们的确有本事,届时你们若有什么想问的,我邢大义一定知无不言。”
还未等洛水细想,李清幽便一口应下:“一言为定?”
“我邢大义,言出必行。”
——
夜
月圆。
明月之下,一片死寂。
“剑是好剑,人却不怎么样。”黎秋凉手握落星剑,抵在独孤星罗咽喉。
独孤星罗身上数十创口,深浅不一,震惊、恐惧、疼痛……犹如样貌骇人的虫豸一一爬上心口,从眼中映照出来。
“〈天罡三十六手〉在何处?”黎秋凉微微抬了抬手,落星剑冰冷的剑锋紧贴独孤星罗下颚。
说罢,黎秋凉一剑刺入独孤星罗的肩膀,将他钉了个对穿,独孤星罗吃痛倒地,他顺势撑地,鬼魅一般贴在独孤星罗耳边,低声问询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黎秋凉拔出剑,任凭血淌出来。
未几,黎秋凉冷冷地说道:“听说你棋艺高超,能同时与十七人对弈?”
独孤星罗沉默,不置可否。
“不如我们下一局,你赢了,便放你一条生路。”黎秋凉道。
黎秋凉的话可不可信已不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生的诱惑催促独孤星罗挣扎着起身,调动真气封死各处血流不止的伤口。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身中心火血枝,又伤得太重,若一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还是难逃一死。
他没有别的选择。
哪怕黎秋凉就此放过他,他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黎秋凉将棋盘架起,置在二人当间,执黑先落,独孤星罗左手手筋被挑断,只能用右手落子,持白子迎战。
不到半个时辰,独孤星罗完全落入下风,黎秋凉一颗黑子落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却瞬时掐断独孤星罗白棋的全部生路。
独孤星罗惨笑。
一枚白子在他手中几经辗转,最终竟无从下落。
手一抖,一枚皎白的棋子坠地。
独孤十七,输了。
脆弱的咽喉被剑贯穿,白棋静静躺在地上,犹如窗洞漏进来的月光。
一泼血溅在棋盘上,冲散布在棋盘上的黑白子。
他不可能放过任何人。
他在魔宫内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独孤星罗死了。
死在他自己的落星剑下。
——
淮州城
一个老人死了。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十分惊奇的事情,有太多人死了,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去。
韩景宣不敢相信,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救出来的师父,又在刚到淮州的短短数日被杀害。
这就是背叛魔宫的下场。
他绞尽了脑汁,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入魔宫,后悔为什么要拜入独孤星罗门下,后悔为什么要结识林天道。
哪怕他有一件不做,也不至落得今日的下场。
他从神情木然地用双手刨着土,从白天刨到黑天,刨得双手出血,指缝里填满泥土,指腹磨破,又被泥土混着血糊上。
他抬起头,鬼魅一般的人影已然立在身前。
黎秋凉轻蔑地嘲笑:“韩景宣,交出你师父的〈天罡三十六手〉,或许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条命。”
韩景宣看向他,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黎秋凉把落星剑架在他的脖颈前,冰凉的剑身,犹如死亡迫近。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真的想把师父所撰的《天罡三十六手》交给黎秋凉,求他手下留情。
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便交了出去,能当上白虎护法的黎秋凉,不可能留他活口。
“意思就是,不可能。”韩景宣说道。
眼前瞬时一片漆黑。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若是我没有在鸳鸯楼看到〈天罡三十六手〉,你那位姓林的朋友恐怕……”
他没有听全,不过不用听也知道黎秋凉说的是什么。
——
韩景宣是在扬威镖局醒来的,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正在同邢大义争执些什么,两人都不大愉快的模样。
“这就是哑巴?我刚刚还听他说梦话来着,他根本不是哑巴,你竟然随便找了个人来诓我?”邢大义喘着粗气怒道。
李清幽大骂:“你眉毛底下那俩窟窿是出气的是吧?你看看这人,是不是和你的画像一模一样,他会说话只能说明他不是哑巴,不能说明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洛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邢大义道:“你是不是不认得人的脸?”
邢大义一时语塞,但他的表情证明,洛水的确说对了。
这时,李清幽见韩景宣醒了过来,便上前来问:“这位哑巴兄弟,你可知道邢总镖头丢的那箱货物现在何处么?”
“当然,”韩景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过,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我才能告诉你。”
李清幽叹了口气,心说怎么个个都要我帮忙,“愿闻其详。”
——
三日后。
四处门户闭阖着,从外看来却是灯火通明,入内环视,四下无人,惟有朦胧乐声泠然。复登最高楼,只见屋门半掩,三两姑娘随意倚坐、清泠地唱着曲子,凄清的词句教人不禁暗殇。
一张琴和一柄剑,间中一盘棋,一位穿着绣有华贵纹饰的黑衣的年轻人端坐抚琴。
“公子,请——”
那声音是慵懒颓靡的,听来却舒心异常,教人躁不起来——原是这鸳鸯楼的花魁天星子抱了酒壶上楼。
一件月白纱衣紧贴肌肤,恰见得窈窕有致的身姿,脖颈搭一条长丝,柔柔垂下,缠了几绕在身前,斜绕过平滑小腹环着耻骨又几圈,绕在毫无遮掩的纤长皙白的大腿上,垂到脚边,透过纱衣似乎若隐若现瞧得见那区区丝缎掩不住的姿色,教人怎不面红心颤。
一线银月倾泻而下,落于杯中,置在那黑衣年轻人身旁桌上。
登时酒香四溢。
见天星子倒了酒给那黎公子,还一个酒杯拈在素手中。片刻,天星子果然走到自己身旁预备倾倒酒水,于是抬起二指抵在杯底,婉拒了天星子的酒,“雪梨香桂确是好酒,可惜李某人喝不惯,烦请姑娘为在下筛一杯‘剑翎’来。”
“剑翎”是极烈的烈酒。
天星子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恍惚。听他说要别的酒,天星子欣然应允,将酒壶搁了在那黎公子桌边,道声“二位公子请”,转身下楼。堪堪沉了两脚,分立在两阶,手倚阑干,有些无措地、拘谨地回眸。
风情万种的一眼。
那柔光扫在李清幽脸上,天星子的脏腑也为之一震,她抚按着心口,一时竟有些微慌乱。
李清幽旁了一眼,却并未作何回应,她凌乱地撤去那眼神,转身下去筛酒。
“素闻李少侠美名,今视之,传言倒有过之而无不及。”黎秋凉啧啧叹道,“就连这鸳鸯楼阅男无数的花魁天星子,也要多瞧上几眼。”
李清幽不为所动,黎秋凉便继续说道:“李少侠有所不知,此女眼界甚高,对寻常阔少纨绔,只有一碗棠梨莲子羹相与;世家望族、才高八斗者,才有机会一睹芳容;这淮州境内,难有几人能入得了她的眼,与她共度良夜。”
黎秋凉舔了舔嘴唇,缓缓抿一口雪梨桂花酒,“平日白天里,她总在鸳鸯楼最高的这楼,倾着身子往下看,男人看得都傻眼了,一街男人都仰着头望她,又得不了她,于是人人喟叹‘天星子’,久而久之,便以为名。”
李清幽这时才笑道:“照你那么说,我今夜得见花魁,是托你的福了。”
“李少侠不必客气,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黎秋凉似乎已迫不及待,“韩景宣,和他那姓林的朋友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要的只是〈天罡三十六手〉,不知你带来了么?”
“当然,不过……”李清幽道,“我也听说,黎公子棋艺了得,不知能否有幸得窥一二?”
“哦?”黎秋凉不禁笑了出来。
他根本不信,李清幽能有与他对弈的实力。
——
白子如龙,其势幽缓平和,却无形中给人重压,将意欲腾飞的潜蛟劈空斩下。
独孤星罗棋路奇绝,独树一帜,曾与京师一十七名一流棋手同时对弈,无一败绩,是时“独孤十七”的名号流传甚广。
“熟悉么?”
“独孤星罗的下法。”
“不错。”
黎秋凉抬手一子落下,与周边棋子连结,一记“大黑天”,瞬时封死李清幽棋路,将那一条白龙层层围困。
“你输了。”
“我输了?”李清幽将一颗白子占在两指之间,两指一屈,又收回掌中。
似乎是的。
局面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白子困于乌云中,缠于恶蛟百首间,岌岌可危。
“啧,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肯认输么?”黎秋凉拈起一枚黑棋反复端详,似在细细品尝胜利的滋味,“若今日不与你对弈,我还真以为赢了独孤星罗只是侥幸。”
李清幽沉默着落下一子。
那颗不起眼的白棋在黎秋凉眼中却仿佛一头悍不畏死的困兽,杀尽了周遭围困着白子的黑色,竟在黑子密不透风的围杀中冲出一条血路。
不过垂死挣扎。
黎秋凉不屑地嗤笑,修长苍劲的指节探入棋罐。一枚黑子就拈在两指当中,可他却愣住了——他竟一时看不出这一手该落在何处。
那一枚微渺的棋子,仿佛白龙最疯狂最虔诚的信徒,独自跋山涉水,撞破一切艰难险阻,为自己所信仰的、重伤之下的神明拼死续命。
绝不可能!
黎秋凉颤抖着手拈一枚黑子落入棋盘,将那枚忠诚至死的白色信徒截杀,仿佛除去心头大患。
李清幽平静地点下最后一枚棋,所有通路瞬时连成一体。
月光四起,雪雨穿云。
白龙被点上明睛,低吟着从黑天血雾中起身,乘风驭浪驱散沉重暮色。黑潮如溃败的恶蛟,仓皇奔逃。
残星照月,晴雪醒龙。
独孤星罗将一生所悟棋道与剑道编纂为《天罡三十六手》,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棋艺与剑法仍能借此流传于世,而这三十六手中,尤以那三十六手之外的第三十七手最为玄秘,称“残星照月,晴雪醒龙”。
传说第三十七手是棋道、亦是剑道的终极,一旦开悟,便能肉身成圣,飞升为仙。
说是三十七手,也并不准确,因为书上根本没有记载如何施展这第三十七手,第三十七手的全部,都只是独孤星罗的一种猜想、一种尚处在不可言传的阶段的思考,自《天罡三十六手》成书以来,根本没有人成功地用出第三十七手。
《天罡三十六手·三十七·孤绝》中批注道:“残星照月,晴雪醒龙;一招落错,满盘皆输。潜心研究二十余岁,未能一窥个中奥秘。”
孤绝,孤寂、决绝,是一旦出手就无法回头的,是处处苦心经营、一丝不苟,将杀机蛰伏埋藏于寻常路数间的,是藉由死棋盘活全局,最后以一手画龙点睛一扫颓势、瞬时掀翻前面所铺设的全部障眼法,一招制敌、剑走偏锋的极端下法。
此为万分精绝奇险之棋路、化不可能为可能之招数,当世还没有人能真的掌握,遑论利用它反败为胜。
纵然独孤星罗乃当世奇才,棋风华丽,一步见十步,十步见全局,也无法窥见天机般的第三十七手。
独孤星罗毕生究其奥妙,却终其一生未能窥见门楣,只堪堪能做到布下零星几枚“残星”,而以死棋“照月”,一生也仅有寥寥数次,且最终也未能达到“醒龙”之绝处逢生境地。
——这是江湖上流传的说法。
事实果真如此么?
一枚早已死去的棋,对局势能有什么改变?
独孤星罗临死前的笑容,深深刻印在黎秋凉脑海中。
那笑容诡秘、颓唐,又带着几分释然。
他笑什么?
他在嘲笑你!
他笑你的狂妄、笑你的无知、笑你的骄傲!
独孤星罗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于是故意藏起了他在那一瞬间顿悟的惊天一招,使你那颗年轻的、骄傲的心得以满足、得以沾沾自喜,使你目空一切!
三十七手并非不存在,只是还没有人能够将它运用得炉火纯青。
那一刻,独孤星罗心中已然知晓,你必败无疑!
不可能……绝无可能!
黎秋凉死死盯着这盘棋,满腔绝望中胸中淤积。
棋盘上蜿蜒的白龙早已宣告两方对垒结束,密密麻麻的白,犹如白龙身上的光滑的鳞,反射出昏黑的天色。
可棋子毕竟是白。
那倒映出的昏黑是隐晦的、虚幻的。
曾经你以为的天下无敌,不过是少年的一厢情愿,不过是承巨擘星点之惠,不过是一场琉璃般的美梦。
而梦,终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