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初消,太阳还在云端旖旎,透出一丝泛红的霞光,将天际染成淡淡的红色。
吕银洗漱罢了,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清新微凉的空气透入心肺。
“开门,迎客。”吕银吩咐道。
十二封信。
吕银想得不错,的确是一年十二封,一月一封信。
听潮亭间,李清幽将十二封信一一拆封读过,沉默良久。
前十一封出自柳三之手,信中啰里吧嗦地写了一大部分流水账,无非是今日军中吃了些什么、天气如何、与北蛮有无交上手云云,间中或有几件趣事、几句粗鄙之语,令人会心一笑。
最后一封,字迹与以往都不一样,并非由柳三写下,甚至不知是由哪一个代笔,也许是柳三的旧部下、那个姓赵的士兵在城里随便找的一个识字的人写下的,只是署名仍为柳翊。
信中说,柳三死了,死在漠城。
朝廷拒不发兵,漠城守军孤立无援,柳三死后,便没了抵抗的能力;不久,漠城破,无数流民往清河方向涌去,死伤甚重,饿殍遍野,北境铁骑一路打到了清河关外,朝廷虽发兵驰援,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崔玉澈本意欲回乡探亲,未曾想临危受命,领清河守军与北境铁骑血战数日,最终身死。
锦京一别,竟是永诀。
李清幽沉默地呆坐在听潮亭中,寒风拂面,冷冽而真实。他将手中信笺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试图在那些白纸黑字写着的确切的字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愿。
王应、柳三、崔玉澈……李清幽起身往远处望去,天已经大亮,照得湖面波光粼粼,风醉楼下一时热闹起来,觥筹交错,清脆响动不绝于耳,食客攀谈偶有高论,丝竹乐声悠扬,飘得很远很远。
李清幽收起满桌的信笺,一一楔入信封中,动作轻缓细腻。
忽闻一阵脚步声愈发近前,李清幽转头看去,是个小厮上楼来。
那小厮见他面色不佳,便赔着笑脸说道:“李少侠,不是咱有意扰您雅兴,是楼下有位姑娘找你。”
“哪位姑娘?”
“巧了,正是之前与您一道的那位顾小草姑娘。”
李清幽将捆起的信封交与小厮道:“交给你们掌柜的,让他替我好生保管着。”
小厮应罢,接过那一沓信封,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该出发了。李清幽心想。
——
渤海郡,福泽客栈。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地去管这些闲事?”天星子皱起眉头,面露不悦之色,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和埋怨地说道。
她清澈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韩景宣,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的想法。她并不怪韩景宣试图抛下她,也不怪他串通宛青带她离开,她知道他心中装着太多的事,只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这些倭人海寇不过是乌合之众,问题是,谁把这群乌合之众联合在一起的?”韩景宣有意避开她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问题并不难,几乎在同一时刻,天星子与宛青都想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魔宫。”宛青语气淡然地说道。
天星子轻声呢喃着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此刻她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四周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似乎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魔窟所在之地,寒风呼啸而过,掀起她的衣袂飘飘,却无法掩盖她内心的恐惧与决绝。
“韩景宣,从今往后,不管你去哪、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韩景宣不禁为之一愣——这个曾被他小瞧了的女人,此刻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
她已决心要紧紧跟随韩景宣的脚步,无论前方道路如何崎岖难行,都绝不轻易放弃——她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从这一刻起,站到了魔宫的对立面,随时可能送命,意味着她今后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充满艰难险阻,意味着魔宫一日没有覆灭,她与韩景宣便一日不能够松懈。
韩景宣一句话哽在咽喉间,最终却轻叹一声,动情道:“多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爱我!”天星子的感情是那样炽烈,炽烈得几乎灼痛他的心房。
“我几时说过我不爱你?”韩景宣指节穿过她耳后乌发,反问道。
天星子噙着泪的双眸忽闪,抬眼望向他,见他眉眼盈盈,忽破涕为笑。
“我厌倦了做那天星子,可我自幼便在鸳鸯楼中长大,不像其他被卖入楼中的姊妹,还有原来的名——我没有别的名字,恐怕你与我在一起,要遭人嘲笑的。”天星子的眼眸忽有些微黯淡。
“这好办——你自己替自己取个新名字,不好吗?”韩景宣道。
“我一早想好了,就随你姓,唤‘韩卉’,花卉之卉,如何?”她狡黠一笑,投入韩景宣怀中,亲昵地与他笑闹。
宛青见不得这种景象,转身出门去了。
他抱着他的剑在客栈门外,倚着门框站着,街道两旁几乎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伤兵,有的哀声叫着求人施舍,有的就这样瘫倒在道旁,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这些宛青见得多了,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看见韩景宣与韩卉两人亲昵的情景,他便感到阵阵悲凉。
也许是他生来便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温暖,才觉得那样刺痛。
见惯了黑暗的人,忽然见到光明,反而会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因为长久地处于黑暗当中,自觉已是黑暗的一部分,那光照进来时,才看清自己的丑陋。
——
“杀人剑宛青,竟然沦落到给人看门,真是落魄啊。”
宛青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肩上扛着一柄巨大无比的宣花巨斧,斧刃闪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这壮汉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皮肤呈黄褐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这些伤痕似乎见证了他曾经经历过无数场激烈得至于恐怖的死斗。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宛青。
宛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此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上也满是灰尘和污垢,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威猛霸道的气息,那身上的衣裳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依然能够从衣衫上的烫金纹路看出它曾经的辉煌。
韩景宣曾向宛青提起过魔宫二十八星宿,因此宛青对这二十八人都有几分了解,再加上如此明显的特征,不难猜出,此人正是魔宫二十八星宿、中央钧天三人之一——亢宿,亢金龙。
“不论我做什么,也同魔宫没有关系吧?”宛青冷冷地回应道。
“那倒是没关系,不过,你与韩景宣那个叛徒走得这么近——我怕我这兵器不长眼,一斧劈开他脑袋时连累到你。”亢金龙也不遑多让,呛声道,“我想,作为魔宫护法的徒弟,你多少也该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卖我个人情吧?”
宛青冷笑,直言道:“这人情就是我敢卖,你也不配要!”
话音刚落,宛青便拔剑攻去,起手便是杀招“镂尘吹影”,试图一招制敌,速战速决将亢金龙杀死。
可宛青终究低估了亢金龙的实力,只见掠影深陷于亢金龙小腹,剑气如虹,将亢金龙腹部割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却未能像之前杀玄武其一那个女人一般将其拦腰斩断。
什么!?
恰在这时,韩景宣听见外头响动,连忙出得门来,见道旁众人四散奔逃,唯有宛青持剑与亢金龙对立,当即明白过来,挡在宛青身前。
“哈哈哈哈哈……你总算肯露面了,掠影剑这种货色,还不足以与我一战!”亢金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将宣花巨斧取下,随手砸在地上就是一个大坑。
话音刚落,亢金龙手中宣花巨斧闪烁着粼粼寒光,当即带着凌厉无比的气势朝韩景宣猛地挥舞而来。
韩景宣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他紧盯着那愈发逼近的宣花斧刃,心知这一击威力惊人,如若不小心应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亢金龙的斧头即将劈中韩景宣的时候,韩景宣将身一闪,利用轻功步法巧妙避开这致命一击的同时,手中漆黑落星猛然出鞘,向亢金龙劈将去。
亢金龙见状,连忙偏身躲开,手中大斧顺势一挥,与韩景宣的落星碰撞在一处,刹那火花四溅,两股真气相撞,将二人陡然震开,迫使两人分立开来,两柄武器撞击产生的余波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亢金龙身强体壮,很快便恢复过来,一声暴喝,将真气汇聚,猛然挥起大斧,一招“崩山裂地劈”,手中宣花大斧犹如擎天之柱,带着无与伦比的恐怖力量朝着韩景宣门面轰击而去,那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遮蔽。
韩景宣面对如此威势,登时脸色一变,向宛青递了个眼色,宛青顿时心领神会,二人齐齐飞身躲过这恐怖的一击,那宣花巨斧狠狠砸在地上,亢金龙方圆数里内的房屋几乎全数轰然倒塌,飞沙走石、尘泥飞溅,将一条长街轰得烟尘纷飞、不成样子。
也顾不得被震的伤势如何,趁这一时的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韩景宣与宛青带上韩卉,三人驾马狂奔。
——
柳析、李清幽二人打马疾行数日,已到了九华山门几里外,远远地能看见九华山门,正在二人远眺之际,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喜气洋洋的乐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身后一支穿红戴绿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往此处走来——一行人吹着唢呐、打着镲,有的还沿路扔着炮仗,皆是一身红的打扮,后头还跟着有花轿,不难看出来是某家成亲的红事。
“我原记得九华周遭没什么大户人家,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排场。”柳析开口道。
她上一次到九华山门,还是为论剑来的,她那时凭着一身本领,已能将三山的高手悉数挑落,名头盛极一时。
“谁说九华一带没有大户人家?”李清幽往前路一指,“这九华山上不少天材地宝、灵芝草药,九华派的陆掌门更是颇有家资,怎么算不得大户人家?”
柳析被他这一番言语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得确实有理,这陆掌门发妻早故,续弦再娶,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很快,二人便笑不出来了。
原本只是李清幽打趣,胡说八道的事情,却未曾想,那队伍竟真略过了李清幽、柳析二人,朝九华山门而去。
总不能真是陆离耐不住寂寞,以陆眠声的身份再娶了吧?
李清幽仔细想了想,总是感觉怪怪的——虽然明面上并没有九华派掌门不得续弦的说法,暗地里想来陆离也没有妻室,可陆离以九华掌门的身份同别人成亲,横竖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妥。
若真是如此,那可得跟陆离好好地谈上一谈。
“这位老人家,”李清幽打马前去,向花轿前一个面善的老人搭话道,“敢问您这是哪家的小姐出嫁,这样大的排场?”
还未等那老人应答,花轿中便传出一个熟悉且疑惑的声音:“李清幽?”
李清幽听闻轿中新娘喊自己的名字,反倒更疑惑了,勒了勒马,退至与花轿平齐,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你认得我?”
不想那新娘子竟干脆撩开大红帘幕,探出半个身子来,腾出手将盖头挑起一角,反问道:“难道你不认得我?”
只见那新娘子一袭凤冠霞帔,眼波流转,面如桃李,两颊晕开一抹淡红,那挑起盖头的纤指如削葱,淡淡一笑,唇红齿白,任谁看了也忍不住赞叹一句美人。
“洛水?”李清幽惊讶道。
柳析打马前来,向洛水拱手道:“见过洛水姑娘。”
“我也见过你。”洛水微笑道,“苍山凌虚四剑之首,柳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