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唐门。
正是刚用过午饭的时候,唐青蓝吃罢了饭,正在妙机堂中闭目养神。妙机堂中呈放着各式各样的弓弩机关,大到连弩、百石马弓,小到仅有一指宽、可容发射数根钢针、能藏于袖中的精巧机簧,应有尽有,唐青蓝喜欢用来保养器械的桐油味道,常在此处打坐休息。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唐青蓝的眉头陡然紧皱。
门外值守的小厮前来禀报,“门主,唐战长老求见。”
唐青蓝微微颔首表示应允,那小厮退了出去,门外候着的那人踩着铿锵有力的脚步进来,向唐青蓝拜道:“门主。”
“这是第几个了?”唐青蓝缓缓睁眼,指腹在衣服面头唐门特有的刺绣上摩挲着。
唐战还没开口,他已经料到发生了什么事——并非唐青蓝未卜先知,而是近来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频繁,以至于他已见怪不怪了。
“门主,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二十人了。”唐战犹豫片刻,向唐青蓝回报道。
“二十人……”唐青蓝捻了捻眉心,“也是用的暗器么?”
“是……”唐战答道。
“这回是什么暗器?”唐青蓝问道。
“一枚铁桦钉,直接穿了喉咙,伤口与前十九次大差不差,都是开在脖颈最为薄弱处,很快便流血死了,死的时间不长,应该是趁着大伙用午饭的时候挑落单的人动的手。”唐战为之具言。
“你是说,这次的凶器就是一枚木头钉子?”唐青蓝眯起眼睛,胸前起起伏伏,显然是有一口恶气氤在胸中,不得释放。
“门主,这虽然是木头,可素有‘铁木’之称,可比寻常铁器……”唐战解释道。
“住口!”唐青蓝一声怒斥,猛抬手一枚金钱镖打在唐战脚尖前头。
那枚金钱镖力道之大,竟深深嵌入地面,只在面上留下一丝极细微的割口,距唐战的脚面只有一寸不到,几乎就是擦着他的鞋尖打下去的。
唐战感受着鞋尖被方才那枚金钱镖摩擦过发出的炽热,面上无甚过度反应,背上冷汗已出了一身。
“还长老?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了,你们却还连凶手的面都没见到过,你当什么长老!”唐青蓝暴起,直指唐战的鼻子骂。
“门主,话可不能这么说!”唐战也是个暴脾气,将髭须一抹,“我唐战的能力,老门主可是看在眼里的,老夫我几十年来,为唐门做了多少事情!?如今因为抓不到几个小贼,就连长老的位子也不配坐了?”
“唐战!你倒还知道你能力出众,可如今是老了不行了还是怎么?口口声声说几个小贼,你身为长老,却连几个小贼也捉不住了?”唐青蓝不依不饶地骂道,“我唐门自古以来便以暗器名满江湖,如今却让人用暗器踩在头上撒野,这分明是有意挑衅我唐门!可我们呢?却连人影都找不见一个!这要是传出去,我唐门的脸面何在!那枉死的二十位兄弟姊妹,何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唐战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气血上涌,伸手指着唐青蓝鼻子道:“小子,你看着!老夫我会让你知道,我这唐门长老不是吃干饭的!”
——
出得妙机堂,唐战这才有些清醒,待他缓过劲来,心中不免忐忑——唐青蓝说的虽不中听,可有些话倒是没说错,门中这么多人无端遭外人用暗器杀害,很显然是有人在蓄意挑衅唐门,并且此人武功不俗,在暗器上的造诣极高,这样夸下海口,找不找得见凶手且不论,这凶手既然如此有恃无恐,若是自己率人去搜寻这刺客踪迹,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弄不好自己就成了那第二十一个被杀的人。
唐战想到这里,忽然往自己的老脸上狠抽了几个巴掌——现在是贪生怕死的时候吗?这刺客分明已是在叫板,若是连他的踪迹也寻不到,唐门岂不是活该遭人耻笑?
豁出去了!
唐战一咬牙,转身回到尸体被发现的现场,命人将那尸首收殓了,将其余几位唐门长老都召集到弟子们训练暗器的练功房内。
这个时候
练功房十分宽阔,主要是为了练习击发暗器的力度、精准度,几条长廊并在一起,每隔一段距离便放置着一个画有标记的木人桩,以机关控制,或站立、或左右斜靠、或躺倒,只有木桩头部立起,以训练不同角度的暗器击发。末端的木人桩远得几乎看不见,那样远的距离,视力已经不管用了,唯有依靠经年苦练积攒下来的经验进行击打。
“唐无、唐胜、唐不孤,你们三个有什么想法?”唐战这暴脾气,看着眼前这几个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老头便气不打一处来,“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弟子连同下人们一共出了整整二十条人命,下一回,说不定就轮到你我了。”
唐无眨了眨眼,眼角皱纹聚在一处,往远处的木人桩看了一眼,打着呵欠道:“哪有这么夸张,下人没了,多招一批就是了,那些死了的弟子也都是些远亲举荐上来的外人罢了,死几个又如何?威胁不到唐门的传承。”
“是啊是啊,”唐胜亦附和道,“我唐门家大业大,若是为了这点事就兴师动众、草木皆兵的,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唐战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将目光移向剩下唯一没有发言的唐不孤身上,剑眉倒竖,眼中杀气毕露,显然是在提醒唐不孤谨言慎行。
说是长老,唐不孤也不过四十岁,是四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性子随和,一般情况下意见是跟着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唐无走,他们四位长老向来是意见一致的,很少出现过分歧。这回不知这唐战吃错了什么药,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看样子是不大赞同方才唐无和唐胜二位长老的想法。
唐不孤深知唐战的暴烈脾性,虽然狐疑,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开口反对道:“二位长老,此言差矣,都是爹生娘养的,谁的命不是一条命?我倒认为唐战长老说得有理,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难道我们还得忍气吞声吗?”
此言一出,唐战的脸色果然稍稍缓和了些,这下是唐无、唐胜二人分脸色变得不好看了。
“唐无唐胜,老夫光知道你们二人年纪大了,殊不知这胆子也变小了!”唐战拾起地下弟子练功遗漏的几枚梅花镖、铁针、铁弹珠,在手心把玩着。
只听“唰”一声,唐战手中的一枚铁弹珠精准命中最远处的一个木人桩,那木人桩应声倒下,磕在地面,发出“咚”一声闷响。
唐战眼神一变,在几个机关拉杆当中挑出一个,用力掰动,那木人桩又重新立起。
“唐战,你怎么这样讲话!”唐胜撸起袖子,不满地喊道。
“我就是这样讲话!怎么?你还想同我动手不成?!”唐战的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唐胜,厉声怒斥道。
“两位长老,我们走,不与这疯子一般见识。”唐无旋即将一个冷眼甩给唐战。
“走、趁早滚!一个个软蛋!”唐战大怒,一面轰他们走一面拉住唐不孤的袖子,“唐不孤,你不准走。”
“怎么,又叫我们滚,又不准唐不孤长老走?难道跟你这茅坑里的石头待在一起?”唐胜冷哼一声,“罢了,唐不孤,你若是想与他待在一块,我也懒得管你,我们走!”
“二位长老、二位长老……”唐不孤甩开唐战苍劲有力的大手,跟了上去,不忘转头向唐战赔礼,“唐战长老,实在对不住了。”
“好好好,都滚吧、都给我滚吧!”唐战甩手一镖飞向方才那个木桩。
又是“咚”地一声闷响,那木人桩应声倒地。
唐不孤走出练功房,还能听见唐战在里面大发雷霆。
——
听着三人的脚步渐行渐远,唐战颓然坐在地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刹那间,远处的黑暗中射出一枚铁弹珠,直冲唐战首级破风而来!
这样恐怖的力道毫无防备地打在后脑上,最低也是个脑浆四溅。
可令人震惊的是,那铁弹珠竟没有打在唐战后脑上。
唐战竟背着身子,用两根指头准确无误地接下了那颗铁弹珠!
黑暗中的那人大吃一惊,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一连撒出数枚铁弹,颗颗直逼身上大穴,无不致命。
这些铁弹自然也被唐战不费吹灰之力地接了下来。
“怎么样,我这唐门长老的手劲还可以吧?”唐战缓缓地转过身来,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黑暗中,那个假扮成木桩的人气喘如牛,心有不甘地发问,“你早已老眼昏花,不可能看得清这么远的木桩。”
“我当然知道,并且我还知道,你不止一个人。”唐战嘲弄地一笑,旋即向那人旁侧的木桩打出一枚铁针。
“鬼金羊!”黑暗中那人蓦地大吼。
那旁侧的“木桩”果然应声而动,手中暗器亦随之发出,将唐战的那枚铁针“叮”一声凌空击落。
“早听闻过,魔宫二十八宿、南方炎天分舵的三位——柳土獐、鬼金羊、星日马都使得一手好暗器,果真是名不虚传。”唐战抚掌道。
“到底是小看你了。”鬼金羊从黑暗中现身,笑道,“你究竟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唐战将髭须一捋,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你们,但是在我打出那颗铁弹珠之后,我听见木桩倒下声音有些异样——按理说,我的力道如此之大,木桩倒下的声音也应该十分清脆,不该是这样沉闷,所以我掰下机关,再次出手,坐实了木桩有问题。”
“那你发现了我,又作何解释?”鬼金羊追问道。
唐战又笑,指向黑暗中的那人:“因为我方才掰动的,并不是他那条道上的机关,而是你所在那条道上的机关,结果你没有反应,他却重新立了起来,暴露了你们两个人!”
“很好,你很聪明,运气也不错。”鬼金羊冷笑道,“但你还是免不了一死。”
“那可未必。”唐战胸有成竹地说道。
“唐战,你不会以为你打得过我们吧?”鬼金羊步步逼近,出言嘲讽道。
“我只不过是个长老,自然不是你们的对手。”唐战道。
话音刚落,一个纤瘦灵动的身影破门而入,连发数枚唐门独门暗器——噬心挫骨针。
那噬心挫骨针“突突突”三声,没入鬼金羊身上三道大穴,针尖浸染的毒素随经脉而走,深入骨髓,只须臾之间,鬼金羊便如同万蚁噬心,惨叫声响彻整个唐门。
来人正是当今唐门门主——唐青蓝!
“若不是为了拖住你们,我才不多废话。”唐战长吁一口气,指向方才黑暗中那人待的地方。
唐青蓝招呼一齐过来的两个下人,把方才中了唐战全力发出的铁弹珠、梅花镖的那人拖了出来。
唐不孤也从门外进来,向唐战深深一揖:“唐战长老有勇有谋,临危不乱,请受不孤一拜。”
“好在你能读懂我在你手心写的字,此事你也有功劳。”唐战拍了拍他的肩。
唐无、唐胜二人亦回到练功房来,连声拍着唐战的马屁。
“你就是柳土獐?”唐战俯身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柳土獐咳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老头。
“因为……”
唐战笑而不语,同唐青蓝颇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因为星日马在这!”
唐青蓝冷笑,抬手将袖口朝向唐无,“啪嗒”一声,机括转动,一根手指粗的钢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发,一阵劲风掠过,那钢针径直穿过唐无的脑袋,将他的头钉了个对穿。
唐胜和唐不孤顿时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二人尚处在震惊中时,唐战走上前去,撕下唐无那张老脸上的面具,露出年轻的面庞,面上微微现出一丝怅然。
“第二十一人,唐无。”唐青蓝叹了口气道。
唐战俯下身,对柳土獐说道:“既然你求知欲如此旺盛,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我这个年纪,都已看不清最远处的木人桩,唐无更不可能看得清,他无故向远处望去,大抵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那处。”唐战抽出星日马脑门上的钢针,缓缓将其刺入柳土獐的咽喉,“门主,我想,魔宫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唐青蓝缓缓点头,“那还要多多劳烦长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