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忘尘?”李清幽惊讶地唤了一声。
那人轻笑一声,突然转身而去,数步飞身入雨中,而后回头挑衅似地望了李清幽一眼。
李清幽后知后觉,也顾不得衣衫会湿,连忙运起轻功跟上去。
可惜,白忘尘的轻功也不差,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他已隐匿在雨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清幽折返回来时,却看见百里万通站在门前,他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女人。
那漂亮女人客客气气地说道:“李少侠、百里先生,我家主人十分久仰您二位的大名,特设宴款待二位,还请二位赏光,随我到主人楼中赴宴。”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李清幽冷冷地问。
“这个,暂时无可奉告。”漂亮女人笑吟吟地回答道。
“连去哪里都不肯说,我怎么保证你不会把我们带到龙潭虎穴中去?”李清幽不悦道。
“不会的,我家主人绝不会害你们。”女人依旧笑吟吟道,“况且,凭李少侠的武功,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奈何不了二位吧?”
“抱歉,你家主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你回……”李清幽婉拒道。
“喂,你的年纪应该也不老,难道对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一点也不动心?”百里万通狠扯李清幽的衣角,低声道。
“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那是个漂亮女人?”李清幽揶揄道。
“漂亮女人不用看,咱一闻就知道。”百里万通自豪地擦了擦酒糟鼻子。
李清幽抬眼扫了一遭。
那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可不管是漂亮女人也好,漂亮男人也好,漂亮的人总是令人不那么心安,尤其是当漂亮的人主动来找你的时候——若你本身不是漂亮的人,那就该好好思考来者的目的了。
“美人儿,你别管他,我说了算!我们去、我们去!”百里万通趁李清幽不注意,猛然一口答应下来。
“你!”李清幽吃亏就吃亏在还保有过高的道德底线,实在拿这老酒鬼兼老色鬼没办法。
李清幽一挥手,甩他一脸水珠,“好好好,都依你!”
——
流金楼是一幢高楼。
金碧辉煌的高楼。
江湖上盛传的极乐之地。
所有高雅的、低俗的、合规的、不合规的、温和的、残忍的玩乐,各种飞禽走兽、山珍海味,西域美姬、北境壮汉,应有尽有……并且不必担心囊中羞涩,主人不单止不向你索要钱财,还会满足你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有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来者皆是客,而世人皆知,流金楼主人最为好客。
你很难说这是个什么地方,也很难寻找到它的方位,江湖上流传,没有人找得到它的所在——你只能等它来找你。
没有人知道它会找谁,也没人知道它按照何种标准找人。
这地方的女人偏又个个美得不可方物,不如别处烟花之地妩媚,身上颇有种说不出的气质,根本不像是寻常以色侍人的女子,不得不说委实是拿捏住了男人们那颗道貌岸然的心——男人最乐意做的两件事:逼良家妇女下海,劝风尘女子从良。
那名极美的女人领着百里万通与李清幽入了那金碧辉煌的楼阁中的一间厢房,房内十分宽敞,中无他物,两侧各放有一个浴桶、一身换洗衣物鞋袜、一炉香,浴桶里面放满了冒着热气的水,水面上撒满山茶花瓣,芬芳馥郁。
“请二位沐浴更衣。”女人温声细语道。
待洗漱罢了,那女人替李清幽换上新衫,一阵熟悉的触感猛然唤起他的记忆。低头望去,只见那衣如月色,皎洁如雪,隐隐见丝丝银线,在腕处勾出几笔淡淡的白泽纹饰。
流烟布庄的衣服。
准确来说,这是江晚山特地为他在流烟布庄定做的衣服。
天底下没有第二家布庄能做出这样的衣服,流烟布庄也不会给李清幽之外的人做这样一件衣服,即便肯做,也会有细微的不同。
此刻身上这一件与他之前穿过的衣服触感并无二致。
二人都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时又进来两个大汉,一人抬着一个浴桶走出去。
那两条大汉抬着桶走远,此时又进来两个手拿白绢的女人,将方才地上的污渍、洗浴时溅落的水擦得干干净净,直到地上一尘不染,才把一面已变黑的白绢搭在肩上走出去,顺便掩上了门。
这里究竟是什么所在?
李清幽内心愈发狐疑。
“李清幽!”一声断喝劈空而来,直冲天灵,余声四下激荡。
这房间的构造奇异,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百里万通无法辨别来人方位,向李清幽低声问道:“李少侠,此人在何处?”
“我也没看见。”李清幽四下环顾一周,竟不见人影。
“你是谁!?”百里万通放声喊道,“你是人是鬼?”
李清幽沉默不语。
他不是不认得这个人。
应该说,坏就坏在,他太认识这个人了。
那声音虽然他已经许久没再听过,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是高鹰飞的声音。
“东南方,有异。”
百里万通用指腹在李清幽背上悄然写下这几个字。方才他已听出声音的异样,故意大声叫喊,为的就是验证自己的猜想。
李清幽当即心领神会,却将身转向西北面。
高鹰飞果然中计,以为李清幽被搞昏了头,当即现身,双手提剑,“噔噔噔”几步逼近,挥剑猛然向李清幽后颈斩去。
李清幽冷笑一声,弋鳐出鞘,只见一道剑光闪过,高鹰飞连剑带握剑的手当即掉落在地,腕口平整,鲜血四溅。
“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高鹰飞另一只手捂着腕口,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李清幽将高鹰飞的断手一脚踢到他脸上,“是你自己非要寻死!”
李清幽将弋鳐随手一挥,高鹰飞的尖叫立刻停息了。
随着叫声一并安息的,还有他的命。
——
杀了高鹰飞之后,房门便开了,仍是那美丽的女人,背后跟着几个壮汉,熟练地处理着高鹰飞的尸体和地上的血迹。
一个人从他们身后缓缓走出。
白忘尘。
不,不是白忘尘。
李清幽想起来江晚山曾说过,白忘尘在去年与他交手时便已身患重病,去年冬天就已经死了。
可是眼前这个,又是谁?
那打扮得和白忘尘一模一样的人似乎看穿李清幽心中所想,笑言道:“李少侠,久仰久仰,鄙人正是这流金楼的主人,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流金楼?
李清幽听说过流金楼的传言,下意识觉得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
其实真的是富丽堂皇。
可惜李清幽天生对富丽堂皇的地方并没什么好感。
“你认得我?”李清幽问道。
“这是什么话,李少侠的名号,如今在江湖上可是十分响亮。”那人大笑。
“为百里万通代笔的,是你?”李清幽缓缓还礼,没理会他的恭维,“你不是白忘尘,你与白忘尘是什么关系?”
那人眉头一挑,“哦?李少侠认得舍弟?”
“名剑无尘,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得吧?”李清幽道,“你是白忘尘的兄长?”
那人颔首道:“正是,鄙人名叫白渡川。”
“你们两兄弟,一个要忘尘绝念,一个却要渡过忘川、重新为人,体验人世的哀乐,难怪老死不相往来。”百里万通不识趣地发言道。
李清幽一肘捅在百里万通胸口,迫使他闭嘴。
不想这白渡川倒也不恼,反而笑道:“可是我们姓白,那岂不是想忘尘绝念的,反而忘不了;想要再次体验人世哀乐的,却无法渡过忘川,永留无间?”
百里万通嘿嘿一笑:“这解释倒真是妙啊。”
“舍弟对武功颇有兴趣,尤其对剑术如痴如醉,日日不着家,在外苦修、与人切磋比剑……可惜舍弟在去年冬天,已经因病辞世。”白渡川倒也没有在意百里万通的失态,大方告知,不过那张脸上客气的微笑却令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我么,虽为兄长,却对武功不感兴趣,身无所长,只好替我这弟弟继承流金楼,将这家传的生意做下去了。”
直觉告诉李清幽,眼前这个人的话不可尽信,他声称对武功不感兴趣,轻功却高得吓人,武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客人?”李清幽问。
白渡川摇摇头,“李少侠你虽声名在外,但你并不是我的客人——他才是。”
顺他颀长手指指向的位置望去,那人正是百里万通。
“百里万通?”
“我?!”百里万通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对,就是你,百里万通。”白渡川哈哈大笑道。
“既不是阁下的客人,为什么也让我进来流金楼?”李清幽问,“总不能是沾了他的光吧?”
“喂喂喂,沾点光怎么了?我又不嫌弃被你沾光。”百里万通故作亲热地搂住李清幽,被嫌弃推开。
“当然不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是高鹰飞,他的要求是亲手杀了你——当然,我也曾提议过由我们流金楼中人代劳,之后带你的尸体来见他,”白渡川仍旧笑眯眯地回答道,“我考虑到以他的武功,恐怕杀不了你,可是他拒绝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你带来,让他亲自动手。”
那样一张和善的脸庞,竟云淡风轻地说出如此恐怖的话语,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流金楼还有一个规矩,若是客人的要求未完成而被杀,杀人者也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白渡川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道。
“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么?”百里万通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百无禁忌。”白渡川笑言,“说吧,我会满足你。”
“我不要做瞎子,我要重见光明!”百里万通急切而不假思索地说道。
白渡川抚掌两下,片刻,忽有人推门而入,两手恭敬地端着一碗汤剂,低着头盛到百里万通面前。
“请用吧。”白渡川道,“服下此药过后,三日之内,你的双眼自能重见光明。”
百里万通震惊之余,摸索着接过那碗汤,一滴不漏地喝了下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真有这等好事?
李清幽半信半疑,“天下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流金楼无意出名,亦非逐利,为何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功夫?”
“真要说缘由的话,算是继承家父遗愿吧。”白渡川笑道,“这世上总有名与利之外的东西,不是吗?名与利固然诱人,可在情与爱、生与死面前,仍如尘埃般微渺。”
“想不到阁下视名利如粪土,如此一来倒显得在下格局小了。”李清幽道,“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理,恕难从命。”
“我说的,不正是李少侠你心里想的吗?”白渡川大笑,“李少侠,只要是人都会有想要的东西的,不必抗拒你的内心,不妨说与我听一听罢。”
“如果说我想杀人,你一样会替我杀人么?”李清幽咄咄逼人地问。
“我说过,百无禁忌。”白渡川依旧笑脸盈盈。
“那你流金楼与魔宫又有何异?”李清幽冷笑道。
“李少侠,此言差矣,”白渡川道,“魔宫所作所为,不过是自身贪图享乐,踩在别人的头上作威作福,自私自利,而我流金楼是为他人服务,做的可都是行善积德大好事,与那些鼠辈怎可相提并论?”
“难以苟同。”李清幽道,“替高鹰飞杀我,也算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么?”
“平心而论,李少侠,你算得上个大好人么?”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动摇白渡川的笑容,仿佛他的笑容是天生长在脸上的,“你害死多少无辜的人、将多少人卷入这场纷争?你敢说你算得上好人么?”
李清幽竟一时无言以对。
“李少侠,莫以为鄙人一无所知,我白渡川什么都知道、流金楼什么都知道。”白渡川面上没有一丝一毫波动,只是笑,只是此刻那笑颜里却仿佛尽是嘲弄。
李清幽没有说话。
他无话可说。
因为白渡川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如一根根针刺入他的心口,使他疼痛,却又无可奈何。
只因为是真话。
“我问你有何要求,是因为你杀了高鹰飞,而不是你有资格向我提要求,这就是流金楼的规矩,哪怕是楼主,也不能改变。”白渡川道。
“说出你想要的,我会实现它。”白渡川的言语如同鬼魅一般引诱着李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