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白袍。
李清幽瞬间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涌入自己的身体,丹田顿时充盈,同时,某种前所未有的恶心感觉亦随之陡然充斥他的五官七窍,让他直犯恶心。
“咳、咳咳、咳咳咳……”
李清幽被呛得一阵狂咳,却始终甩不去这股骇人的难闻味道。
奇怪的是,在难受之余,李清幽还觉察出了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他记得这气味。
是的,他的记性极好,怎么会不记得这股骇人的恶臭味呢?
这是尸气的臭味。
在黄云庄园时,二代玄武两人中的那丑男人,练的正是阴尸大法,他的身上就有这种浓重的尸臭。
李清幽猛然醒悟过来:白渡川身上根本没有多少功夫!他的剑法之所以如此奇怪,是因为他原本几乎不会武功,这剑法也只不过是他记下了白忘尘的剑法依葫芦画瓢施展出来的,他唯一学会的,就是那天杀的阴尸大法!他用阴尸大法,吸收了白忘尘的内力!
“李清幽……还是不夜天,都不重要……”白渡川嘴角流出鲜血,又挺身将丹田中的弋鳐深入几分,摇摇晃晃地将颤抖的双手搭在李清幽肩头上,“我光是知道你心善,却不知、不知你心软到这地步……李少侠,我原来不相信忘尘,可……可是如今,我信了,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把一切交给你,我死……死也瞑目了……”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性命交在我手里!?”李清幽头皮发麻,双手揪住白渡川的衣襟,“你撑住,我……我带你去看大夫、我带你……”
“不必了,李少侠。”白渡川费劲地挤出一丝笑容,“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引到这深山中来?”
白渡川的双手逐渐脱力,从李清幽肩膀滑落下来。
“李少侠,你的确是很聪明。”白渡川笑着说道,“不过这一次,是我赢了。”
体内真气被不断抽离,白渡川的身体逐渐干瘪,很快便只剩了具人干。
李清幽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刻死掉的。
——
“百里万通!”李清幽回到老宅中,愤怒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刚刚将白渡川一身内力化为己用,李清幽还不敢太用力,生怕稍微一使力,下一秒百里万通的头就整个飞出去。
百里万通龇牙咧嘴地揉着后颈爬起身来,慌忙后退道:“李少侠,你你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白渡川死了!”李清幽怒目而视,“你是与他串通好的对不对?你若早告诉我,他就不用死!”
李清幽说到气头上,猛然将弋鳐抽出,怒斥道:“你这只会喝酒的废物,我一剑劈了你!”
“饶命、饶命啊!”百里万通别的不行,求饶倒是有一手,往地上一跪便声泪俱下。
百里万通听说白渡川死了,也不敢问缘由,眼下保命要紧,只说道:“李少侠,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那白渡川要干什么,我真的一概不知!不如这样——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李清幽收起弋鳐,盘腿坐下,余怒未消道:“你若是再有半句假话,休怪我一剑劈了你!”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百里万通连声应下,“我百里某对天发誓,我接下来所说的,都是白渡川亲口对我说过的话,绝无半句谎话!要是有,那也是白渡川骗了你,与我无关!”
李清幽身上真气外泄,仿佛蜉蝣凌空飘散着,发丝凌乱,仿若一尊魔神,方才怒发时周身真气已将百里万通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哪里还敢忤逆眼前这位大神。
“你尽管说,我自会判断。”李清幽说了句两头话,百里万通更不敢有半句虚言。
百里万通坐定,旋即娓娓道来。
——
一年前,深冬。
白忘尘身着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衫和白袍,颌下久未修剪的长须亦是雪白一片,仿佛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
他静静地坐在江心一爿小舟中,腰间悬挂着一把通体纯白的剑,正是无尘。
白忘尘手持钓竿,全神贯注地盯着江面。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似乎能透过江水看到水底的一切。寒风凛冽,他却宛如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全身心沉浸在垂钓中,江面上偶有微波泛起,浪花拍打岸边光滑的鹅卵石,石块相击,发出砺砺的声响。
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白忘尘,他心中如同这片江水一般平静;他眼中亦是一汪静水,只有那根细细的鱼线和水中寻常人眼无法捕捉到的鱼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鱼漂猛地一沉,白忘尘手腕轻微一抖,猛然收杆,不费半点力气,便见得一条肥大的鲤鱼跃出水面。
他将鲤鱼置入竹篓,再次将鱼钩抛入江中,仍旧是一动不动,直到身上落满雪。
白忘尘正专心致志地垂钓着,突然间听到一阵隐约的呼喊声传来——那声音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但却不似寻人的语气那样焦急与期待,反而绵远悠长,像是一首已有些年头的渔歌。
他本无心搭理那人,可那声音实在有些耳熟,便放下钓竿,用石板压住,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不过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江边。
他收了钓竿,将船靠岸,那个身影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白忘尘定睛一看——他的确没有想错,那人正是他的同胞兄弟,白渡川。
多年未见,他的兄长白渡川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而他自己却是须发尽白,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你来了。”白忘尘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但他深邃的眼眸中却罕见地流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难得你肯见我。”白渡川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这笑容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感慨,还有一丝丝无法释怀的愧疚。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眼前这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这对阔别了十几年的兄弟,如今终于重逢。岁月已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曾经少年意气风发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稳重。
变得沉稳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男人似乎最终都避免不了变得所谓沉稳、严肃,像白忘尘这样历经沧桑与磨难的男人,尤为如此。
所有炽烈而冲动,乃至莽撞的少年,最终都会变成男人。
变成那所谓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稳男人,沉默地受着,为一个宏愿,终其一生。
白忘尘不愿如此,是江晚山点醒了他。
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太过执着于剑道终极、太过极端地断情绝欲,以为没有了感情,就能达到剑之极。
可恰恰相反,剑道绝巅,唯有内心充满感情的人,才能够踏足。
三百七十二年前的那个绝顶天才柳春风,其实并不孤独。
其实《洗剑录》既是剑谱,又是情书。
柳春风借着这晦涩难懂的《洗剑录》,向那个他四十年来唯一倾心过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倾吐爱意,将世人看来艰涩隐晦的字词刻入这一卷传世剑诀中,使之流传千古。
“忘尘,我……”白渡川刚想开口,白忘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却示意他不要说话。
“你知道,柳春风为何自戕么?”白忘尘问道。
白渡川摇头。
他和白忘尘一样,终于参悟了剑道终极,待到他急于将爱意宣之于口时,他却发现,他的爱人早已积郁成疾,死去多年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相传,柳春风与玉谿生交好,那一阙〈无题〉,正是玉谿生有感于此,为其二人所作。”白忘尘慨叹道。
“忘尘,你不是只为了说这些,才见我一面的吧?”白渡川问道。
“当然。”白忘尘说道。
他不知道白忘尘的意思是“当然是只为了说这些”还是“当然有别的事要说”。
对于白忘尘,他问心有愧。
二十年前,白渡川也曾是个心怀正义的年轻人,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对流金楼不屑一顾,与父亲闹得不欢而散,负气出走。
白忘尘自告奋勇去寻他,许是兄弟二人心有灵犀,不多时便在一处老林中找到他。
陡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枚致命的暗器向白渡川疾驰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白忘尘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前,撞倒白渡川,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枚袭来的飞刀。
那柄飞刀深深嵌入了白忘尘的胸膛,他顿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但他强忍着痛苦,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而那飞刀并非普通的暗器,那上面涂满了一种罕见的剧毒,尽管白忘尘奋力运功抵抗,毒性仍如见了血的蚂蟥一般在体内横行蔓延,不断侵蚀他的身体。
不过好在经过一番治疗,白忘尘最终保住了性命,不过那枚淬毒的飞刀也给他带来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使他的容貌变得狰狞、衰老,变得布满皱纹,不再年轻。
转眼二十年过去,白忘尘的头发早已花白,面容满布着皱纹,愈发老态龙钟,白渡川也已经不再年轻。
“我想托付你一件事。”白忘尘严肃地对白渡川说道。
“你说吧。”白渡川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是不是亲兄弟?”白忘尘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带着一丝犹豫。
“当然。”白渡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这答案毫无疑问。
这两个字如同一把重锤敲在白忘尘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和安心。
兄弟毕竟是兄弟。
“我快要死了。”白忘尘淡淡地说道。
“别瞎说。”白渡川脸色一变,不过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这不是好好的么?我们兄弟好不容易重逢,少说这种不好听的。”
然而,白忘尘却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极限。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不过,也就这几天活头了。”
“在这之前,我要教你一种武功。”白忘尘平静地说道。
——
“原来是这样。”李清幽轻叹一声,望向百里万通。
白忘尘患有早衰,原本是活不到现在的,可他为了与江晚山交上手,与危采薇达成合作,一直藉由阴尸大法续命,他将阴尸大法授与白渡川,在自己死后,白渡川便可以利用阴尸大法吸收白忘尘一身功力,为己所用。
只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明白。
还未等他想明白,外头就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李清幽的耳朵比百里万通灵得多,他率先听出门外异动,立即闭口不言,向百里万通打手势示意门外有人。
看见李清幽的手势,百里万通亦心生警惕,他立刻起身,猫着腰快步走向门口,透过窗想要一探究竟,却因视野受限,什么也没看见。
百里万通原本行事极为谨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李清幽在身边让他胆子变肥了,他竟有恃无恐地一把将门推开。
推开门后,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惊讶不已:只见一名容貌姣好、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子正带领着十几个身着统一服饰的人笔直地立于门前。
他们神情严肃,齐声喊道:“听候流金楼楼主百里万通差遣!”
百里万通听到面前这些人的话后,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惊愕之色,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你们说什么?你们管我叫什么?”百里万通再三确认道。
“听候流金楼楼主,百里万通差遣!”那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高声应道。
百里万通仍是不敢相信,又往自己左右两侧脸上招呼了两巴掌,“啪啪”两声,双颊当即火辣,清晰的痛楚传来,百里万通欣喜若狂,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当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嘴巴张得老大,发出一阵常人无法企及的笑声:“哈哈!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我是流金楼楼主了!”
百里万通难以捉摸的奇怪笑声回荡在空气中,颇为得意,猛然想起白渡川已经身死,不由得收敛起了笑容,暂时遣退这些人。
百里万通成了流金楼的新主人,李清幽看着百里万通,心中愈发苦涩。
白渡川真的将一切都算好了,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除了那柄剑。
他弟弟的佩剑,名剑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