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街这一带的地价高昂,似乎是生怕浪费一点多余的空地,所有的民居房屋都是紧紧相接,不留半点空隙。如此倒是方便了他们两人,一路十分顺利地沿着屋顶跑出了小半条街后,才在让连绵屋宇断开的一截小巷前停下脚步。
钱焕开朝着身后微一摆手,张怀月会意地蹲下,然后就见钱焕开在小巷两边的墙壁灵活地蹬了两下借力,轻轻巧巧便落到了地上。随后他脚步轻盈地在小巷两头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人,这才对着还在房檐上的张怀月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跳下去。
张怀月看了眼近乎六七米的高度心生畏怯,但她却不敢耽搁,咬着牙鼓起勇气一跃而下。
好在钱焕开身手矫捷,看准了张怀月落地前的一瞬间,托了她一把,避免她落成个滚地葫芦,虽说腿脚膝盖震得发麻,但总算是平安落地。
只是,钱焕开的神色却猛地一变,因为就在刚刚张怀月从屋顶跃下的瞬间,对街的窗户突然亮起灯来,窗扇被屋主忽地推开,一个满脸惊愕的年轻女孩站在窗前用力捂住嘴巴,却仍是有一声惊呼传了出来。
“啊——”
两人神色俱是一变,钱焕开用力一推张怀月,“跑!”
张怀月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外狂奔。
才刚跑出不足百米距离,都没能跑出小巷进入主路,便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四个人。
张怀月不敢回头,紧张得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心跳急促得几欲爆裂,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前飞奔。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直都跟在身后的钱焕开脚步声骤然消失了。
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便见身后正紧缀着四个满脸凶悍的青壮男子,而落在身后的钱焕开背对着她,出其不意地抓住跑在最前面一人的手臂用力一扭,那手里捏着的一柄雪亮锋刃一闪而逝,猝不及防扎入那人下腹,那男人当即一声闷哼,委顿下去再爬不起来。
随即钱焕开一把提起那人衣领朝着胸膛一脚踢出,那力道十分惊人,只把对方整个身体都飞踹了出去,重重撞在了追在身后几人的身上。
所有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巷道狭窄,另外几人被这一阻,便也落后了些许。
钱焕开没有恋战,转身立刻就跑,对着正惊惶回头的张怀月低喝,“别回头,继续跑!”
张怀月猛地回神,转回头又加快了脚步,眼看前方就是花楼街正街,已能远远听见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嘈杂之声,张怀月心中大喜,酸软的腿脚都仿佛重新注入了力气。
可正在她向着主街飞快冲去时,身后的钱焕开却猛地拽了她一把,拉着她拐进街巷转角一家敞开门脸的炸货铺子。
钱焕开领着张怀月灵活地在满是油锅货架的炸货铺子里左右穿行,很快就从这家铺子的前门穿过,又拐进了隔壁的面馆。
这排临近正街的铺子之间相互串连,每一家的门廊都是互相连通的,顺着廊檐便可以逛遍整条街道。这本是为了方便在雨雪天气出门的顾客而做的贴心设计,如今却是极大地方便了张怀月他们躲避追踪。
钱焕开没有带张怀月跑出去太远,连续穿过几家店面后他便随意挑了一间此时仍人头攒动的点心铺子钻了进去,两人在人堆里一阵拥挤,很快又从后门重新回了后巷。
钱焕开见暂时甩脱了追兵,立刻语速飞快地交代张怀月,“一会我会闹出点动静把这些人引走,等我们走了你就马上去巡捕房,给巡捕们说在路上遇见了歹徒持械斗殴,叫他们往江滩方向追。”
说罢抬脚便要离去。
张怀月面露急色,连忙拉住他,“等等!巡捕房离这里已经不远了,跑过去也用不了多久,我还能坚持,你实在不必冒险……”
钱焕开摆摆手打断她,笑道,“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不方便在衙门里露面,唯今只有你去报案才能受到庇护,至于我,还得赶紧跑路!”
张怀月猛地一怔,这才想起眼前这人还是个上了政府布告的通缉犯,但她却更焦急了,“那,我去巡捕房报案,会不会也要牵连你们?”
钱焕开‘嘿’地笑了一声,“放心吧,应付黑皮这事我有经验。”
不过很快,他神情又严肃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义无反顾,“相比起来,东瀛人才是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即便可能会惹些麻烦,但只要能将这些鬼子的猖狂气焰打压下去,哪怕是蹲大牢那也值了!”
说罢,他再不迟疑,留下一句“一切小心”,便转身重新挤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眼看着钱焕开故意在人群里露出行藏,引得剩下那三个追兵齐齐跟在他身后离去,张怀月握紧拳头,心中涌起剧烈的懊悔。
若不是她大意,对方也不会暴露,如今更不必以身犯险来救她。
握紧掌心一连深呼吸了几次,张怀月努力把多余的情绪排除出去,重新睁开的双眼中染上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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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啦!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随着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由远及近,保甲区巡捕房的大门被人用力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头扑倒在了接待处的长桌前。
她模样狼狈不堪,衣饰凌乱,沾满了泥灰,踉踉跄跄的脚步收势不及,撞得桌子一声巨响,人也随即歪倒在地。
接待处值守的警员唬了一跳。
一个年轻警员立刻站起来,绕到桌前搀扶她,“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但随即他的手臂便被对方一把抓住,掐得死紧,“快,快,杀人了,杀人了……花楼街那里有人被杀了!”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让整个警署的警员们都嚯地站起身来,“什么,出了命案!”
汉口保甲区一带租界林立,治安一向良好,何曾有过当街杀人的恶性案件发生。
一个鬓角微白的西人警-长沉声问道,“具体在什么地方?”
“就,就在后花楼,百代大戏院的后门,我亲眼看到有一个人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年轻女人声音里满是惊恐,“然后还有三个人追着另外一个人跑出来,朝着江滩方向去了。”
“我和他们撞了个正着,吓死我了!”女人捂住胸口,一副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模样。
“马上叫齐人手过去看看!”中年警-长对着身边的一个高个警员急声吩咐,然后又转向搀扶年轻女人的警员道:“你陪着这位小姐,详细问清楚那几人的模样长相!”
“是!”几个年轻的警员立正敬礼,齐声领命。
不一会功夫,一队全副武装,满面肃容的警-察便小跑着冲出了巡捕房大门,跨上警用摩托,兵分两路,一路朝着后花楼街,一路朝着江滩大道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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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跑出来那人没看清长相,后面三人都是年轻的高壮男子,打头一个四方脸,身材高壮,后头一人穿黑褂子,皮肤黝黑,还有一个……”
将口供一五一十记录下来,见这女郎还是惊魂未定,年轻警员端来一杯茶水递到对方手中,又安慰她道:“您再坐一会,别担心,我的同事们一定会把这帮恶棍绳之以法!”
女郎勉强笑笑,略微放松了些,这才忆起要整理一下仪表,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理清了凌乱的头发。
年轻警员这才发现这竟是位十分美丽的女郎,俊丽文雅,带着些书卷之气。这也让小警员对那些恶徒更加地义愤填膺,竟让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受到惊吓,实在是罪大恶极。
“您放心在这休息,一会我们就送您回去。”
女郎似乎还有些惶惶不安,闻言,语气急促而焦虑,“不不,我不能回去,如果还有人跟着我,岂不是会发现我家在哪?”
“这……”小警员一时有些语塞,他也不敢担保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那我们派人去通知您的家人过来接您,您和家人商量一下?”小警员于是又尝试提出另外的建议。
年轻女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家里只有生病的母亲,不能让她也受到惊吓!”
然后她貌似沉吟了一会,“我今天本是要去医院替母亲取药的,你们能不能派人送我去医院,我可以从那里乘坐电车回家,这样一来应该就比较安全了。”
说完,年轻女郎眼含期待地望向面前的警员。
年轻警员被这样一双带着祈求的秋水明眸注视着,不由得便是一阵心神荡漾,“当,当然没问题,我们这就安排!”
登记过了信息,警-员护送着女郎到了位于两条街外的圣玛丽医院,在医院大门前她向警-员鞠躬致谢,“实在非常感激各位今天的帮助,多亏你们工作认真负责,我们这些普通的市民才能安心生活,天下太平。”
“哪里,您太客气了。”年轻警员被她真诚的夸赞弄得有些脸红,“您确定不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不不,还是不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的,多谢您的好意。”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年轻警-员笑呵呵的,并未察觉异样。
女郎于是巧笑嫣然地又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