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月神情悲戚,“侄女实在是不能相信,老家人竟然就这样,一个都……没了吗?”
她这番言语一出,客厅里的气氛顿时低沉了下去,张先志脸色沉沉没有说话,廖三太太则是叹息一声,一把搂过了张怀月的肩膀,低声劝慰。
“快别伤心了,如今到处都是乱军打仗,你能够平安无事,能来上沪与我们团圆便已是天大的幸事,大哥大嫂在天之灵只有欣慰的,你可千万别哭坏了身体。”
方彦之也赶紧站起身,走到张怀月身边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张先志探身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点燃后含在了嘴里,喷吐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孔,只听得声音沉痛,看不出此时是什么表情。
“老家人这也是运气不好,正巧被那流弹击中,我们之后特意打发人回老家看过,只说金桂巷上的整个张家大宅都被夷为了平地,没有见着什么活人。”
“唉——,”廖三太太也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这两年,我们也一直在打听着,想看看老家那边还会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只是一直也没见着有人找过来,我和你叔父也是心里难受,所以才不想再多提起,徒惹伤心。”
张怀月低头拭泪,然而心中却是一片冷意。
‘被流弹击中?张家数百亩的连绵家宅,什么样的流弹能有这样的威力,能将整个张家大宅夷为平地,叫整个张家无一人生还?’
她不敢把人心想得太坏,但张家主枝在日军的轰炸下满门倾覆,死亡殆尽,而张先志却能在日伪政府依旧备受重用,乃至平步青云。究竟是怎样的投名状,能让东瀛人毫不怀疑张先志的忠诚,不怀疑他心中有怨,依旧对他重用有加?
然而,此刻的她却不敢露出自己丝毫的怀疑,甚至不敢多提老家之事,哭了一阵,便擦干眼泪,歉意地道:“看我,过来探望长辈,却尽提起这些伤心事,让叔婶们也跟着伤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廖三太太笑着牵起她的手拍了拍,“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你就是嫁出去了,那也是张家人,有什么委屈难过,跟自家叔婶说说那不是应该的。”
廖三太太说出的每句话听上去都十分熨贴,但就像是隔着一层结满霜花的玻璃,张怀月无法从中提取到任何一星半点的情绪和信息。
几人又坐在一处聊了几句初来上沪的生活琐事,廖三太太正拉着张怀月嘱咐她一些上沪城的时兴风俗,便有下人过来禀报,可以用餐了。
几人便移步餐厅,吃了顿其乐融融的午饭。
张公馆请的是淮扬的厨子,做得一手好河鲜。今日家中待客,更是使出了炖煮烹蒸十八般手艺,蟹粉狮子头,白袍虾仁,梁溪脆鳝,松鼠鳜鱼,各色淮扬名菜一道道地摆上桌席。
即便此时张怀月毫无食欲,也不得不承认张公馆的待客诚意。
张先志特意叫人上了酒窖里珍藏的好酒,方彦之陪着张先志喝酒谈笑,相得甚欢。而廖三太太也不停地在给张怀月夹菜分羹,关照她是否用得合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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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到一半,忽然听见楼梯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几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年纪大约在十六七岁上下,身穿黑色立领斜襟短上衣,下着灰呢百褶学生裙的少女提着挎包匆匆忙忙地从楼上跑下来,看也不看饭厅的诸人,头也不回地便要朝着大门外头而去。
坐在上首的张先志皱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廖三太太便先一步打断他,“瑞宁,你这匆匆忙忙的又是要往哪去?没看见家里头有客人吗,也不说过来打声招呼。”
那被叫做瑞宁的少女闻言却脚步不停,只在嘴里高声回了一句,“我和同学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张瑞宁!”
便在这时,一声暴喝从上座传来,张先志重重地将手中的筷子拍在了餐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不仅惊得那少女停下了脚步,更是令得整栋房子都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境地。
张怀月与方彦之互看一眼,因不知其间内情,都暂时保持了沉默。
“哎呀,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做什么,家里这么多小辈呢。”廖三太太赶紧起身,焦急地劝阻,说罢了张先志,又转头教训那仍倔强地站在门厅处不肯动弹的少女。
“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晓事,你姐姐姐夫难得来家一趟,你不说好生待客,至少也得打声招呼,哪有这么一点礼数都不讲的?难怪你爸爸要生气。”
说着,起身去拉住那少女,在她身后用力推了一把,将她推到了饭厅的方向。
少女不情不愿地随着廖三太太走进饭厅,抬眸瞟了一眼饭桌前坐着的三人,与所有张家人如出一辙的圆眼杏眸里带着满满的敷衍及不情愿,以及一丝丝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厌恶。
“堂姐好,堂姐夫好,爸,我今天约了同学有事,就先出去了,诸位失陪了。”
说罢,立即转身,钻过廖三太太的身旁空隙,头也不回地跑向了门外。
“哎哎……”廖三太太叫了几声,都没将人叫住,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了餐桌前。
她面带歉意地与张怀月方彦之解释,“这丫头从小就被我们给宠坏了,脑子里总是转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每天想一出是一出,确实是不大懂事,念辰,彦之,你们可千万别见怪啊。”
张怀月与方彦之自是笑着打圆场,“婶娘太客气了,妹妹年纪还小,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怎么会见怪。”
“哼!还不都是怪你,一天天的惯的她,都不知道天高地厚。”张先志如同世上所有的严父一般,嘴上不肯轻饶,但又拿那受惯了宠溺的子女并无什么好办法。
“是是是,都怪我。”廖三太太笑着揭过话题,又招呼方彦之与张怀月赶紧吃餐饮酒。
几人于是又重新恢复了言笑晏晏。
只张怀月在用餐的间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少女跑出去的方向,心中若有所感。
当年她离开家时,这个堂妹年纪还小,还看不出真实性情。而如今再见,却已是个碧玉年华的大姑娘了。
而与这姑娘见的这匆匆一面,虽然并不如何愉快,但不知为何,却令她没来由生出了许多的怀念,总觉得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