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张怀月赶到张公馆时,十点也才刚刚过去。对于过惯了夜生活的上沪人来说,时间不可谓不早。
可即使是如此,当她踏进张家饭厅的时候,却也看见廖三太太早已整理妥当,正一身外出打扮地坐在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甜羹。
看见张怀月进来,廖三太太立即笑着招呼。
“吃过饭了没有?”
“已经吃过了。”张怀月也笑盈盈地依在廖三太太身边坐下。
两人讨论的这一顿饭若说是早饭未免有些太迟,但若说是中饭又有些太早,所以讲的其实是民国上沪的太太小姐们习惯用的早午饭。
夜生活丰富多彩的上沪人白天通常都起的很迟,而终日无所事事的太太小姐们便更加随心所欲了,太半都是要睡到十点以后才起的。
因此,这些太太小姐们的一天通常也都是近中午起床后,由这第一顿的早午饭开启的。
“今天还是约好了淮夫人一块打牌,你等我一会,吃了饭我就带你过去。”廖三太太一边搅着碗里的甜粥,一边给张怀月交代着。
“嗯,知道了。”张怀月十分乖顺地点着头。
廖三太太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又吃了几调羹粥水,便放下手里的餐具抹了抹嘴,起身招呼门厅侍候的佣人。
“备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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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坐上了开进花园的豪华汽车。
刚一坐进柔软的皮质座椅时,廖三太太便双目微阖,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怀月观察着身旁廖三太太的神情,发现她似乎有些精力不济。
于是关心了一句,“婶娘这是昨晚没休息好?”
廖三太太摇了摇头,语带叹息地道:“这几日家里家外的麻烦事情不少,我如今不比你们年轻,这心里一有事夜里觉就少,白天又总是没精打采,都习惯了。”
张怀月于是赶紧关切地道:“那我不吵你了,婶娘赶紧趁现在眯一会。”
看她孝顺,廖三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算了,距离也不远,万一睡着了,一会醒来反倒精神更不济。”
说着是不想睡,但一路行程,靠在椅背上的廖三太太仍旧是一直皱着眉,不停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
这几天,她的确是遇到了不少麻烦。先是长女瑞宁因为琐事和她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一连几天都躲在同学家里不肯回来,不管她打去多少通电话都犟着不肯回来低头认错。
之后更重要的,新政府成立在即,军政部这种要害部门自然面临着大换血。张先志想保住如今这个手握兵权的实权职务并不容易,因此夫妻两人如今正竭力四处奔走,要与汪主席及一干新政府要员建立起亲厚关系,以便安然地度过这次政权更迭的纷争。
这些天被这几件事情牵扯了大量精力,以至于廖三太太也根本没有心力继续去谋划老太太的堂口势力。但东瀛人那边却是再三地催问进度,夫妻两个如今还需要仰仗东瀛人的势力,自然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敷衍,因此今日廖三太太才不得不又把这个外侄女叫出来,陪着跑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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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那个布置精美的小花厅,四个人围坐在一处打了几圈麻将后,廖三太太的精神明显越发的不济了,时不时便会捂住嘴打个哈气。
就连原本一直对廖三太太各种敷衍塞责,从不主动与她搭话的淮老夫人都在佣人把下午茶送上来的间隙,忍不住挖苦了一句。
“你这是昨晚做贼去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来打牌,这是打算跟我送钱?”
廖三太太揉着眉心,正要回话。
忽听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大作,登时打断了几人的交谈。佣人赶紧跑去客厅将电话接起,应了几声后,便赶紧回转回来告诉道:“是张公馆打来的电话,找张家太太的,说是贵府的大小姐在街上与人发生冲突,驾着汽车撞伤了一名巡捕,如今已被带到巡捕房去了。”
廖三太太闻言顿时色变,‘嚯’地站起身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张怀月也是微微一怔,她与这个表妹并不太熟,对她的脾性也不大了解。虽说来上沪第一回见面时发现她有些青春少女的叛逆,但之后几次见她,却都是安安静静并不多话,便也以为只是偶有些孩子意气,倒不曾想,今日竟闯了如此大祸。
廖三太太早已是急得失了以往冷静,也顾不得还在别人家做客,只告罪一句便冲入客厅一把抓起电话,冲着对面一叠声地吩咐,叫司机赶紧来接。
原本坐在圈椅里纹丝不动的淮老夫人皱了皱眉,随即沉声道:“别那么麻烦了,阿金,你安排辆车送张夫人回去。派个仔细些的,别开快车。”
“知道了。”阿金闻言立即起身,快步出去安排了。
张怀月仍旧坐在花厅的牌桌前,看似不知所措,但心中却是微微一动,略有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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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阿金安排好了车辆回来报告时,张怀月稍显窘迫地站起身,分别看了眼焦急离开的廖三太太和仍旧捧着杯子端坐的淮老夫人。
“我,这,婶娘要不先走,我等一等叫俩租车自个回去就好。”
表妹瑞宁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这个表姐作为同辈人,倒是不大方便跟着一块去巡捕房赎人,不然这姑娘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廖三太太虽说急切,倒也没有彻底失了方寸。
反应过来后,也觉得的确不能带着张怀月一道过去。于是她顿住脚步,望着淮老夫人恳切道:“让老夫人见笑了,今日实在是家事缠身照顾不到,我这侄女就麻烦老太太关照一下,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老太太放下手中杯子,挥了挥手,不耐烦的道,“赶紧走吧,人丢不了。”
于是,廖三太太这才千恩万谢地匆匆跟着阿金一块出去。
留下张怀月略有些尴尬地立在花厅里,望着淮老夫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踌躇着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却见淮老夫人重新捧起杯子,冷淡地道:“行了,人都已经走了,你想说什么就说。”
张怀月闻言一怔,看着老夫人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是了,淮老夫人纵横江湖几十载,又岂会是简单人物?经验阅历自是不同凡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又哪里会看不穿?
而淮老夫人却像是完全没留意到张怀月的神情变化,依旧不疾不徐地用着点心茶水,仿佛无论张怀月今日想说点什么,都根本无关紧要,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