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源爱林佳胜过一切。他认定老天也是拿准了这点,才会丢给自己这样的结果。这是住在天上的老混蛋向他开的无聊玩笑,为的就是从中取乐。
在等待电话的过程中,陈思源一直紧攥手机,瞪视着面前的空气,根本不听林佳说话,也坚决不让林佳碰自己的手机。陈思源在等王欣的电话,他坚持要求王欣帮他这个忙。他看似表面平静,其实早已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和林佳在一起的时光如幻灯片那样在脑海里不停放映,曾经的美好对他窃窃私语,告诉他现实的残酷。
电话终于响起,陈思源立马站起身,本想出去接电话,却被旁边的林佳紧紧拽住,他站在原地,没有选择去看妻子的眼睛。
林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挂断电话,不要继续固执,我留在这里,你去陪可儿长大。”
陈思源总会听妻子的话,他认为林佳比自己聪明,做出的决定总会比自己正确。但这次他觉得林佳简直是在瞎扯,什么都不懂,他非常生气地甩开对方,甚至当着林佳的面接通电话,并打开免提。
“你说,我们都在听。”
“王欣,你替我告诉他不要再犯傻了,没有什么方法能改变结果。”林佳抢先说道。
“王欣,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实话实说。否则的话,我也有其他办法打听到,到时候如果我知道你在骗我,我肯定和你绝交!”
王欣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你们自己商量。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最后一次帮你,成不成你后面也别再找我。”
“王欣!”林佳大叫道,她伸出手想把手机抢过来,“陈思源,你给我挂掉电话!”
陈思源躲过林佳的纠缠,快速说:“你别管,你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做!”
“哎呀,老陈,你们两个真是!”王欣焦急的声音传出,“你去社区管理处找负责人李冰问问,我已经给你打好招呼了!”话音刚落,王欣便立刻挂断电话。
“陈思源!你给我待在家里,那也不准去!”林佳冲陈思源大叫,“我已经够烦的了,你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
“我火上浇油?我是在救你,我要让你活下去。”
“可你的方法是用你的命换我的命,你这是在逼我杀了你!”林佳的嘶喊声里已经带有哭腔。
陈思源盯着林佳,心中刺痛,但还是反驳道:“如果你杀了我就能活下来,我也甘愿如此!”林佳还想冲上去阻拦,却被陈思源一把推到床上。他大步冲出房门,可打开门的一瞬间,却看见可儿站在门口。
父女俩四目相对,陈思源觉得可儿一定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她想必全都听见了,争吵的内容,争吵的缘由,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声。
陈思源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心中有些忐忑。
“爸爸。”可儿突然说,“妈妈在哭。”
陈思源本不想这么回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看好你妈妈,别让她出家门。”
陈思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的,一定有更好的回答方式。他带着这样的想法跑下楼,冲出家门。在门厅,陈思源遇到了蒋先生一家,看样子他们是准备离开。
蒋先生的脸色同样不好,他们一家三口的运气更不好,没有一个人抽中前往天空城的名额。蒋先生见到陈思源,先是淡淡一笑,随后叫妻子带着他们年仅十岁的儿子去房间等会儿。
“我们要走了,去离海浪更远的地方。这两天我看外面的海浪,总觉得它们越来越近,就快到眼前了。”蒋先生率先开口。海浪没有脚,不会移动,只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新的。
陈思源伸手与蒋先生握了握,问:“不去天空城那边看看吗?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空余的位置,可以尝试挤上去。”
蒋先生摇摇头,说:“肯定会非常挤的,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不如去个安静的地方待待,起码清净。等到了日子,能活就活,不能活,一家子也是在一起,啥都能面对。”
“挺好,坦然、舒心。”陈思源笑道。
蒋先生问:“我听到你们吵架了,你是要去……?”
“对,想试一试,我觉得应该能成,换一下名额听上去不是个太难的事情。”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夫人。”蒋先生说话的时候看了眼房间,门没关,能看到妻子的背影,“去吧陈先生,不耽误你了,祝你得偿所愿。”
“有缘再见。”陈思源点头道别。
“有缘再见。”蒋先生笑着回道。
走在通往社区管理处的路上,陈思源依旧难以集中精神,他总是不自觉地去幻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在大脑里不停地有另一些自己跳出来,互相对话,相互争执,甚至大打出手。
道路两侧的草坪仍旧摆放着无穷无尽的帐篷与棚屋,它们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生活垃圾无序地堆放在房屋之间的缝隙中,苍蝇聚在上面兴奋地盘旋。从前天开始,也没有人会去继续清理周围的杂草,杂草又长到成年人小腿那么高,上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包装袋,黑的红的白的,绘成一幅平淡无味的油画。灯笼半掉不掉的挂在路灯上,门上的福字无力耷拉着,鹅卵石小径已经没了鹅卵石,居民社区快要没了居民。估计后天,所有居民都会启程,去哪里的都有,总归不会留在这里,等人都走光,杂草和灌木会在此地延绵不绝,爬山虎会覆盖住所有房屋,一起把四周变得死气沉沉,狼藉一片。
社区管理处也是由几个临时搭建的棚屋组成,大门敞开,外面聚着人群,乱哄哄的。陈思源走上前,在嘈杂的声音里听了个大概。人群里大部分人的目的和陈思源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为了孩子。
“兄弟,名额卖吗?”突然有人拦住了陈思源,“我有钱,你开个价,要多少我都给。”
陈思源被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下意识说:“我也是来买的。”
那人兴致全无,闪身又去找上其他人。
陈思源钻过人群,挤到棚屋里,从另外两名女士手里抢过一个工作人员便问:“李冰呢,我找李冰,他朋友王欣介绍来的。”
工作人员是个小年轻,被许多人扯来扯去,根本来不及回答陈思源的问题。陈思源只能继续向前挤,边挤边大喊:“李冰,李冰,王欣叫我来的,你在吗?”
陈思源摇摇晃晃,被人群挤到角落,他感觉自己已经达到支离破碎的边缘。
“陈思源?”有人在叫他,“这里,你在哪?”
陈思源赶紧把手举高,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陈思源看到了那个叫他的人。应该就是李冰,有了目标,陈思源也不管是否斯文,只管用尽全力挤到李冰身边。最终,李冰抓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用力,把陈思源从人群里救出。
这简直是出了火海。陈思源回身看着疯狂的人群,目光在无数张狰狞的面孔上一一扫过。
“这边。现在肯留下的工作人员,全都是抽中名额的幸运儿。那些没抽中的,早走了。所以人手不够,根本应付不过来那么多人。”李冰带陈思源来到更里面的房间,“我听王欣说了,你决定好了?”
“当然。”陈思源不假思索道,“需要我怎么做?”
“你填写信息,你和你夫人的。”李冰为陈思源打开一个电脑界面,“然后我会替你上传系统,大概两个小时后就能审核通过。”
陈思源大概扫了一眼,在确定没有问题后,刚想敲动键盘,却被李冰拦下。
“怎么了?”陈思源不解的问。
“你可想好,一旦提交就改不了了。”李冰说,“我是王欣父亲提拔上来的,和王欣关系也不错。他托我多问问你,是否真的决定好了。”
陈思源想也没想就点了头,用坚定的语气说:“不会后悔。”
李冰拿开手,笑道:“我没结婚,也没孩子,还真不理解你这样做。”
陈思源耸耸肩,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有时候,老天就是要存心要把厄运带给某些人。或许这就是命运,是随机的,是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的,根本无法更改。
黑色屏幕倒映出陈思源沧桑的脸,他和李冰一同呆住。天花板传来轻微颤动,紧接着是地板,大有塌陷的架势。屋外的嘈杂声变为骚乱,并伴有撕心裂肺的尖叫。
有人大喊:“地震,植物回来了!”
陈思源和李冰顿感大事不好。
“林佳,可儿。”
陈思不管不顾地朝门外跑去,可突然出现的绿色高墙堵住去路。密密麻麻、紧密相接的绿叶高墙如出洞的蟒蛇,就在陈思源眼前将整个管理处撕成两半,原本还在外屋挤来挤去的人群,片刻后却迎来尸骨无存的结局。
陈思源身后地铁皮墙面变得扭曲,下一秒,李冰连同墙面一同被藤蔓扯飞出去,只留下惊恐的嚎叫。震耳欲聋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不给人反应时间,声音变成怪力,把剩一半的棚屋生生掀飞。
破碎的管理处在大地上翻滚,直到撞到另一栋别墅才堪堪停下,激起大片砖瓦灰尘。浑身是血的陈思源从废墟里艰难爬出,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看到周围全是断裂的墙壁、扯碎的帐篷、破败的瓦砾……什么都有,就是不见地面。废墟像大雪一样掩盖一切,灰尘如薄雾那般遮天蔽日。
陈思源被鲜血和泥土模糊掉双眼,但他依旧毅然决然地在废墟里行走、爬行,他听到哀嚎声、听到求救声、听到痛苦声,人影从他身边跑过,还会将他撞倒,但他从不会气恼,只是再次站起或干脆在废墟中攀爬,世界与他无关,任何事情都不必思考与理会,脑海里的声音会湮灭掉所有,告诉他最想要的答案——回家。
然而家也成了废墟,与帐篷和棚屋的残骸混在一起,不远处的地面下陷出一个大洞,不知道填埋进多少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蒋先生一家死在另一边,手牵着手,整整齐齐。看样子,他们生前已经在竭力逃跑。
陈思源徒手奋力刨着变成废墟的家,直到太阳羞愧地躲到地平线下,直到大地不再发怒,直到周围不再躁动,只剩伤悲。
黑暗里,有人叫住陈思源,但陈思源全没听见,不回应,不停止。直到那人走上前拽住陈思源,陈思源慌张地回过头,才发现对方是自己的邻居。
“陈思源,你也是来找物资的?”那人问,“我在逃难的人里没看见你啊,你去哪了?”
陈思源激动地反问:“林佳和可儿,你有没有看到,有没有看到啊!”他的双手用力抓住面前那人的双臂,生怕对方跑掉不回答自己。
“你夫人和孩子不是在临时医院吗,你没去那里?”那人回答,不过看陈思源满脸惊慌,心里也猜出了大概,“放心,他们在临时医院呢,没在房子底下。”
陈思源双眼闪着亮光:“临时医院,他们在临时医院?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那人面露难色,回道:“可儿没事,但是林佳受伤了,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就在临时医院,你赶紧去看看吧。”
“好,好,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陈思源念叨着从废墟里爬出,但双脚忽然没力,一个没站稳直接从废墟上跌落,一路滚下去,重重砸在地上。他脸上全是灰,灰尘底下则是肿起来的青紫色皮肤,身体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被细小的石块割裂。从他身上淌出血更多了,不过他并未就此停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立即起身,朝临时医院的方向跑去。
那天晚上,在临时医院的所有人都记得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冲了进来。男人在找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又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拼了命的大喊,一刻不停,祈求好心人能给他想要的答案。
男人最终找到了妻子,他的妻子仍然处于昏迷当中,他被医生告知妻子已经双腿瘫痪。他形同朽木般跪在床前,握紧妻子的手,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不该出去,我应该陪在你们身边。”言语里尽是懊悔。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用尽所有力气去痛哭,直到自己也昏死在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