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不久之后,母亲抱着自己回了一趟娘家。
外公家也在城内,不过听母亲与侍女霜姑娘闲聊时知道,在城外还有一套祖宅,由自己一个亲舅舅常年守着,以前一大家子都是住在城外,后来是母亲嫁给了父亲之后,走了父亲的门路才在城内也置办了一套,到如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了。
据说外公家勉强也算是书香门第,前面几代人里面出过秀才,在县里面做过师爷,因此家中也颇有书藏。
只不过到了外公这儿之后,画风就变了,家里那点文气似乎开始有些传女不传男的意思。
外公本人还算识文字,能写得书信,也能读懂文章,勉强能够让人认可祖上出过读书人。
可舅舅们一个个到现在都还差着火候,莫说读文章,据说三舅现在还不能做到写清楚自己名字。
所以外公家里目前的情况就是,外公识文断字,外婆知书达理,母亲大家闺秀,老舅……负责承受上述三人的怒火。
嗯,看得出来,自家老娘对于舅舅们不看书这点,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后半段路程,娘亲甚至与霜姑娘开了一个谴责数落舅舅大会,主要都是母亲同志在那里数落,越讲那火气就蹭蹭上涌。
然后到了地方,看见老舅们一个个拜齐站好,直接把陆斌递给外公他老人家,奔着自己几位兄长就去了。
叉着腰,当面开始数落起来。
可怜一干老舅们那颗看外甥的心,刚热乎起来就被自己亲妹打击的拔凉拔凉。
下了马车之后,还没到门口外公就迎了出来,外公一把抱过自己之后,也不讲究啥繁文缛节,直接摸雀,陆斌都惊了,这真就是日常操作么?
进了门之后,又见到外婆,总算她老人家知书达理,横了外公一眼,一把夺过小外孙,算是让陆斌逃出外公魔爪。
母亲回娘家之后自然要小住几日。
这嫁出去多年的女儿回家,还带着自己儿子,其意义不外乎就是扬眉吐气。
但令陆斌不懂的是,自家老妈哪儿来那么多精力,自己外公所处的这一片地区,但凡是家里有妇人小孩,她都敲开门逛进去,非找去唠嗑。
别人要没口子只称赞,那还算好,顶多一盏茶功夫,老妈也就撤了。
但要是遇见了那家中也刚刚生男娃娃的,那算完了,老妈能从眼睛开始比起来,比到脚趾头都不带歇口气,有时候说到兴起,能连说小半个时辰都不带喝口水。
非得要讲到对方承认,你家娃确实灵醒些,聪明些以及好看些,才勉强肯罢休。
天可怜见,哪家母亲肯服气这种事儿!不都认为自家娃才是天地间最好的宝贝?
于是乎,再外公家这两天里,陆斌只觉得自己耳朵边嗡嗡之声就没停下来过,自己母亲不是和人斗嘴,就是去和人斗嘴的路上,绝不消停。
要不是王府那边召父母二人回去当差,陆斌觉得,母亲至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不过临走之时,外公外婆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两位舅舅,把来接的马车直接塞了个满满当当,全是些鸡蛋、鸭蛋以及咸菜。
据说是老爹陆松特别嘱托老妈,尽量往回扒拉的东西,正因如此,他这次没好意思过来。
还有几只老母鸡,外婆特别交代家中仆人这两天就炖了,滋补滋补。
等到回了家之后,第二天,母亲就被召回至王府内。
倒不是王爷或者王妃找母亲回去,而是朱厚熜那货,母亲乃是他乳母,多日不见甚为想念!
那三岁小屁孩居然要和自己抢娘亲!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由此可见,王府与陆家关系其实非常亲近,要知道朱厚熜可是兴王府一脉嫡长子,未来必然是下一任兴王,毫无疑问的第一继承人。
整个兴王府内重点保护对象除了兴王就属他,然而自己母亲能做他乳母,可想而知整个兴王府到底有多信任老陆家了吧?
估计朱厚熜这孩子心目中的娘亲得有两个,一个是亲娘,另一个是乳娘。
整个兴王府的规模在亲王这一行列里面算是中规中矩,家丁兵士的数量也足够,整个府内的人数有千人之多,因此陆松也算是颇有权柄。
朱厚熜的小院在王府后宅,仅在主厅侧边,离正厢房极近,他的院门光是巡逻每天就有五趟,算是王府之中最为严防死守的地方之一。
陆斌的母亲与此间巡逻队伍熟悉,不少人都得称呼一声嫂子,但毕竟还有巡逻的职责,因此并没有人主动上前来打招呼,顶多也就是点头示意而已。
穿过后院池塘花园之后,来到朱厚熜小院,陆斌就见到那小子正在拿着一本书在那里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朱厚熜见着进院子的一对母子之后之后飞速舔着脸凑上来,一脸惊喜“奶娘 !”
范氏含笑点了点头,又问道“世子殿下背书呢?”
“在背千字文,先生叫我先背诵,后抄写,说是这样方能够尽快学会上面的字。”
“哦?学的如何?你背到哪里了?现如今会写多少字?”
“这本千字文我已经熟读,背了前一百二十字,会写八十字,不过还不能详解其中意思,先生让我不必着急,说什么先学写字才最重要。”
范氏点了点头,非常自然的弯腰捡起朱厚熜跑来时掉落在地的千字文,在一处小竹凳子上坐下“世子殿下且背来让老身听一听。”
朱厚熜极为乖巧的背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背诵到了这里之后,他便怎么也接续不下去,他心中知晓后面还有几个字便恰好够一百二十字,但却卡住之后,就时无以为继,于是便有些委屈的看向范氏。
范氏点了点头,摸了摸朱厚熜的脑袋温声说道“接下来两句是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朱厚熜享受着范氏的抚摸,高兴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两句,我总是忘了。”
“我知道世子殿下是背诵过了,但还不够用心,有些贪玩。”说着范氏直接从他背后摸出来一件小木马,上面漆还崭新,一看便知道新买来不久。
“玩不要紧,但不能耽误学业,不能耽误读书明理,知道吗?”
“范母,我知道了。”
看着表露出一副受教的乖巧朱厚熜,原来这就是千字文,陆斌恍然大悟,这小子那日说什么先生教千字文教的极好,模样活似是通读四书五经的儒生,感情是揣着一本千字文包打天下啊!
所以说这小子聪明啊!那日在陆家,他可是与自家老子聊天聊的头头是道,只叫人以为他乃文曲星下凡,三岁便超越了全天下孩童,直与考秀才的文人们比肩。
现在想来,这小子八成是把大学章句上经典的句子找了两道,强行记下之后再拿出来显摆显摆。
谁叫大学章句乃是考试题材呢?湖广道的学子们几乎人手一本,还怕这些考老了试的酸儒认不出来出处?
朱厚熜这小子,神童的名声经此一事八成要传遍安陆州了。
“你老师还未教你这些句子的意思,我不好越俎代庖,只知晓一个道理,那就是勤能补拙,自然你不可能愚拙,但多练习写,待老师教时便更能够记得深刻。”
“我今日早早便已经练过。”看到范氏严肃的目光,朱厚熜垂头又说道“知道了,范母,我待会儿还会再练习几遍。”
“这几遍练完之后教我看了,便允你玩上一会儿。”
“真的?”
“真的。”
朱厚熜立刻精神起来,连忙叫随侍的小厮从房间内拿过来文房四宝,又令那日的老太监为他磨墨,等墨水磨好了之后,凝神提笔便再洁白宣纸上写了起来。
这小子别的不说,这写起字来倒是非常认真,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搞得就像是小大人一样。
娘亲就坐在一边看着,手中也不停,拿过针线在缝制一双虎头鞋。
时常也会起身去瞧上一眼朱厚熜写字,自己娘亲不愧是大家闺秀,见着姿势不端正或是字形不佳,会一一点出来,教他改正。
期间陆松同志,也不知是担忧自己老婆还是担忧自家的娃,借着巡逻的由头伸头朝这院里望了足足有四五次,足堪称得上一句玩忽职守,直到最后,府中王爷都知晓了,生把他拽走训了一顿,才算了事。
不过兴王这位老同志明显属于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货过来看的时候,恰好朱厚熜那小子认真写字的小模样叫他瞧见了,不由分说进来便非得摸一摸孩子脑袋。
可以看得出来,他委实是得维护一下当王爷以及当爹的威严,不然非得亲自家娃一下不可。
估计这点朱厚熜也意识到了,虽然没有人注意,但陆斌清晰的看见,这小子明显露出嫌弃与惊慌的小表情。
后来是王妃过来,不由分说把老王爷拖走,才算了事。
不过王妃这位女同志非常不厚道,她拽王爷时还把自家母亲也给拽上。
母亲也坑儿子,顺手把自己递到那小屁孩手中,顺口说了一句“傩!这是你弟,抱着玩去吧!”
听着熟悉的话语,陆斌只想问自己亲爱的老母亲一句:你真不多考虑考虑换个人照顾您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