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很快就埋葬好了,由陆墀与他们当中勉强剩了些力气的人挖坑填土,其他人对老人投过去一抹羡慕的眼神。
陆墀知道,这些人羡慕那老者死后还能有人为其埋葬。
场中之人除了几个小孩之外,没有人悲伤。
而孩子们也只是悲伤了一会儿,就连老人的孙女表情收拾的也很迅速,留下了几滴泪水之后,也不用人安慰,自己俯身在一块青石之上,身前就是一堆只剩下余烬的火堆,依靠着一点温度浅浅休息起来,后续连一点啜泣也没有。
关于这点陆墀听那老者以及其他几人说过,哭也是会饿的,只有休息才能够让人坚持的更久一些。
朝着那无辈的坟包,陆墀驻足观望了一会儿,心中莫名有些酸楚起来,这老者本来应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在亲友儿孙们的陪伴下溘然长逝。
牌位也应当写明身份,入族中公祠,受后人香火祭拜,以供追思。
可......他是谁?也许是村长?也许是族老?
无论他是谁,都只能作为既无墓碑也无后人,几年后甚至连坟包也可能被踏平的孤魂野鬼,不知以后还会有谁会记得。
陆墀看着那四个孩子,如同他们长辈一样,面上都保持着平静,或爬或卧,都在休息,即使明显没有睡着,也尽力避免有过多动作。
“这就是那几个孩子吗?”
“是,大人莫看现在粗糙,那是因为泥污尘土,若是洗干净,一定机灵可爱。”那中年汉子学着老者,不断说着自家孩子们的好话。
“可有姓名?”
“无名,都是同村王姓。”那人咬了咬牙,终究照着老人生前的说辞,补充了一句“若大人您赏脸愿意赐姓,那便是无姓。”
“我会让他们改姓,不过以后若是他们还记得,我可以允许他们供奉本家祖宗。”
“不敢奢求许多,不敢奢求许多。”然而四周响起的是畏惧之音,丝毫不敢接陆墀之言。
他们生怕有一丝一毫令眼前人感到不满的地方,生怕断送好不容易求来的一点活路。
陆墀叹了口气道“那便如此吧。”说着他又从包裹中取出麦饼与水来“这些孩子有些虚弱,你们做些粥喂给他们,吃饱了有力气之后才不会被马匹甩掉。”
“多谢大人。”
几人闻言道了声谢,然后从榕树下掏出几只破陶碗,小心乘着麦饼与水,拿起树枝就在里面搅拌,搅拌之后,放入勉强还有些残留的火灰之中稍微温上一温。
随后几人又看着树枝上残留的汁水,不舍得自己舔,直接送到小孩们嘴边,叫他们舔干净。
不一会儿之后,那粥有了些温热,便叫起这些孩童来吃粥。
几个男人并不将陶碗拿起来,因为害怕这会泼洒了任何一滴珍贵的食物,只是放在地上,让孩童爬俯在地上将食物吃个干净。
“找到食物了吗?”突然在一众人背后的角落里,有一沙哑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
“没......没有。”
“不要骗我,我都已经闻到了味道。”
陆墀见到了一个怀抱着襁褓的女人,她也非常瘦弱,面容枯黄,衣不蔽体,耳朵似乎是残缺状态,因为遮住耳朵部分的头发呈一片血液凝固之后的黑褐色。
整个人看起来曾遭受过非常严重的暴行,隐约间陆墀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一些不堪闻的味道。
她袒露着半边胸膛,尽管她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努力将那破襁褓抱着塞到胸前。
陆墀疑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伴随着这句疑问,那女人转过头来,似乎是看清楚了陆墀健康的状态以及干净的衣裳,几乎是本能反应,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泪水已经干涸的呜咽哀求“这位老爷行行好吧,给一口吃的,我没有奶水,我儿子就要饿死了。”
陆墀的心顿时颤抖了一下,连忙又取出一块干粮递出去,然后又拿出第二个水囊给她。
那女人连谢都来不及说,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夺过,大口吞咽,大口吃喝,似乎连嚼都没嚼几下就进了肚子里去。
“小女子名叫李秋娘,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老爷荣华富贵,公侯万代!”李秋娘吃喝之后似乎有了一些力气,又讲乳房递到襁褓边上“儿啊,母亲有奶了,你快些吃啊,快些吃啊。”
“不要着急,哪儿有东西刚下肚就能有奶的。”觉得自己心稍微安稳一些之后,陆墀宽慰道。
“张嘴,吃奶啊,儿。”陆墀见李秋娘着急,便上前一步,欲让其稍微安歇,等吞下肚的食物完全化开,身子有了十足力气后,在试试也不迟。
然而当陆墀靠近一步后,他瞧见了那个破襁褓中真实模样。
那是一具小小的,干枯瘦弱,没了声息的惨白尸体。
霎时间,陆墀惊骇的后退数步,一不留神摔倒在地。
“她孩子早就饿死了,土匪烧俺们村的时候她一家子都被砍死,娃儿藏在井里才叫俺们给救了出来,她也给...也给...后来她从土匪军里面逃了三回,耳朵也被割掉,人家觉得她没用不要她了,这才逃出来,找到俺们的时候她孩子就已经快死了,勉强喂了几天,她就断奶了。”
“她孩子死了有三天了吧?”当中一人朝着同伴询问。
“不知道,也许有五天了,咱们这些人早就断了吃喝,她哪里还有奶给孩子?”
陆墀终于回过神来,眼中同情怜悯之色浮现,他想到了自己孙儿,那乖巧伶俐会叫爷爷的长孙,如果叫自己孙儿自己儿媳妇遭遇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在那种境地一定是早就死了,他自认没有能力承受这般悲痛。
“你......你可以去香河县讨生活,那边归顺天府管辖,讨生活要容易些,有机会你可以...可以...有新的生活。”陆墀劝慰的话语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仍旧奋力想要让孩子醒来喝奶。
这是一名娘亲的执着,陆墀能理解这种执着,因为家里有个性格何其类似的儿媳妇,把孩子看得比命都重。
“我有一名朋友就在香河县,他是一名医者,虽然无法收留你......”
“当然,他应该,也无法,让你的孩子醒过来......唉!”陆墀看着这妇人眼神重归麻木暗淡,他既无法让孩子活过来,也无法为她寻觅新生活,最后只余下一声叹息。
最终他还是给出了一封信,食物和一些银两,信中说明了李秋娘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是没有描述遭受暴行的经过,落款写明给予香河县的朋友。
李秋娘拿过信之后,跪下朝陆墀轻轻磕头,然后找了个方向离开,也不知她最终是否能够到达她的希望之所。
陆墀回过头来,又看向了其他人,那四个孩子已经吃了半饱,这是陆墀故意控制的量,因为他也曾听闻长久饥饿之人突然暴饮暴食会把自己撑死,据那些书生曾说过,诗人杜甫就是这么死的。
他心中又是一声叹息,他朝着这些孩子的长辈们,这些明显丧失生存意志的人,问道“把娃儿托付给我照看,你们以后该怎么办?”
当中一名女孩的父亲答道“我会回村子里看看,有机会就和爹娘,俺媳妇,俺哥哥嫂子埋在一起,若是不成死在家里也总比死在外面要好。”
“那你女儿以后可就没有爹了,你不心疼吗?”
“心疼,但是和我在一起,也没个吃喝,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那我可就死不瞑目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陆墀又问道“你们当中,真的没人想要跟在我后面求个活路的吗?”
“大人不必问了,您只有一匹马,载着这些娃儿都有可能拖累您。”
“我们不求活路,只希望您别放弃他们几个。”
“那你们就道个别吧。”
这些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再一次朝着陆墀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之后,直接叫孩子过来,笑着用手为他们掸去身上灰尘,然后分别朝他们轻轻抱了抱......
陆墀策马在道路上小跑起来,在刚才那个地方耽误时间太长,下一个驿站或许要到天黑之后才能到达。
他忽然想起今日那小女孩面对自己爷爷坟包时的样子,多嘴朝着那女孩问了一句
“你埋葬你爷爷的时候心中不难受吗?”
“难受。”
“那为什么不哭出来?”
小女孩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答道“先是我娘饿死了,然后我哥哥外出打猎被豺狼咬死了,再然后我爹被收地的老爷打死了,后来我奶奶哭死了,再后来是我弟弟没奶喝病死了,最后我家被烧了,许多叔叔伯伯都被歹人害死了,我就哭不出来了。”
再无言语,陆墀已经问不出任何话来,只是心中莫名想起了一句几乎整个明朝书生们都要时时念诵的诗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农夫真的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