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斌现在并无半点睡意,这不是因为四周也许多虫子,也不是因为地上铺着的垫子并不如家中的床柔软,更不是因为那抹布味干粮引起了他胃中不断闹腾。
而是因为今天乃是他两世为人所见过最残酷的一天,仅仅由数百人便上演了一副野兽夺食的场面,让陆斌感受到,生命之轻贱,宛如水花,只有啪嗒!那一瞬而已。
在那个时候,看着四周流民疯狂涌向包裹以及食物,丝毫不顾及身边任何老弱妇孺时,陆斌的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极为阴暗的疑问:他们还算是人吗?
在这个疑问浮现于心智慧,继而他又产生了一个更加极端的想法:我还要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吗?
如果按照这个想法延续下去,陆斌一定会成为比历史上那个陆炳还要可悲可恨之人。
因为历史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通常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比如后来清朝那个臭名昭着的贪官和珅。
可是那个乞求食物的母亲给了他一个不同的答案——就算明知是死,也要留给自己孩儿一条生路。
陆斌再度回想起了那个场景,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睡意,站起身来朝守夜的孟智熊打了个招呼,在附近散起步来。
“如果当时我能够反应及时一点就好了,朝着孟智熊唤上一声,他定然能够帮助莫戈他娘亲脱困。”
陆斌循声望去,只见是朱厚熜也没有睡觉,坐在远处空地上望月自语。
“哥,你也睡不着啊。”
朱厚熜见是陆斌,笑了笑,点了点头道“是啊,经历了这样的一天,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如果我能救下莫戈的母亲就好了。”
陆斌苦笑一声“傍晚时孟哥也念叨,假如他动作快一些,反应及时一些,呼唤护卫们过来,定然能够救下那母亲与那名老者。”
“唉,孟智熊是个方正的男儿,这件事情其实不能责怪他。”
“我刚才也在想,如果我能够早点阻止你掏出食物的举动就好了,我当时都感觉到了不妥。”
“你哪里能够想到后续事情会这样残酷呢?谁能够怪罪到你头上?”
“然而我在这里听到你在责备自己。”
朱厚熜极为沮丧的说道“因为我使这件事情发生了,这是我的罪过,我想最无辜也是最伤心的人,一定是莫戈吧。””
“哥,这就是你想错了,实际上我们当中最痛恨自己的人就是他了,他以为没有旁人看见,可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脸都抽肿了。”
“怎么会……”朱厚熜刚想发问,眼前却突然闪过今日自己抽莫戈一巴掌时的场景,突然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也在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非要哭着喊饿,如果当时他没有哭好的话,后面这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是的,我想哥你当时要是没有让孟哥救他,可能他会放任别人将他践踏而死吧。”
他苦笑起来“这如果换做是我,想来我也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吧!可这又怎么能责怪他呢?他身上可连骨头都能清楚看见,不喊饿难道等死吗?”
陆斌突然端正坐姿,朝着朱厚熜露出愧疚的神色“兄长实不相瞒,我在那个时候实际上并不是想要拉着你,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他们已经不算是人了,没必要把自己搭在里面,如果兄长要跑,我一定也会跟着。”
朱厚熜却没有露出生气的神情“我大概猜出来了一些,就连我都害怕了,你只不过三岁,又怎么会不害怕呢?”
“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我...想象过这种悲惨!我从不曾想过我会产生那种肮脏悲哀的想法!”陆斌激动起来,他心中也跟着叫喊:我来自后世,我以为我至少能够勇敢一些,我以为我至少拥有一些人性。
“这...其实不怪你,当然也不怪那些流民。”朱厚熜叹了口气,随即脸抽搐了一下“这应当怪罪于当今的陛下,如果不启用刘瑾,不建造豹房,不剥夺刘建谢迁等能臣的官职,这种事情不会这么快就发生。”
陆斌思考了一下,接着也说道“也应当怪罪贪污的官员以及那些地主豪绅,如果不是大肆兼并土地,不是大肆让百姓成为佃农,我想这种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这一定也要怪罪在那些肆意杀人的贼人身上!”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个挎着篮子,面色偏饥黄的小女孩从一旁林子中钻了出来。
这女孩勉强还是有些人色,比之那些流民要好上一些,衣着上虽然破旧,有不少刮痕,但至少不是裸露肌肤,只剩下破布条子。
“如果不是他们抢粮,我家粮食能填满粮袋子!”那女孩大声说着,走近了些,如同一个愤怒的小辣椒。
这时候陆斌与朱厚熜才看清楚这女孩模样,约莫七八岁年纪,嘴唇生的厚实,嘴角还有一颗痣,头发虽然乱糟糟没打理,但是眼神中颇有股子灵动劲。
如果这孩子健健康康的,每天能够吃饱,那模样应当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怎会出现在这儿?”朱厚熜一见是名女子,放下心来,直接询问道。
“赵月姑,没看见俺正在挖野菜吗?”赵月姑将篮子展示了一下,篮子中果然有几颗野菜放在最上面,底下尽是些绿叶子,草根子模样的东西,其中还有一团黑不溜秋的团块状之物,也不知是什么。
“听你这口音,似乎不像是我们安陆州这边的人。”那边一直盯着这边的孟智熊不敢怠慢丝毫,一见到有陌生人靠近自家世子殿下,急吼吼便朝这边赶过来,人未道话已然询问出来。
“你是下午那个哭的那个大个子,我认识你。”这姑娘见孟智熊跟头熊一样冲过来也不害怕,又回道“听我爹说过,我是襄阳府那边过来的,和俺爹俺娘俺们村子其他人一起,在那个山上居住。”
孟智熊朝着小姑娘指的那座山上看去,这一瞧之下心中陡然一惊,小姑娘手指的那座山可正是梁松山与大洪山交界的一片小尖山头。
“你家人是做山贼的?”朱厚熜想也没想直接问道,今天早上的时候,陆松叔叔还提过这事。
“我们家才不是山贼!我最痛恨的就是山贼了!我们村子里很多叔叔都是被山贼杀死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赵月姑闻言恼火起来,一脚踩在朱厚熜鞋面上。
朱厚熜痛呼一声,抱着脚跳起来“我只是问问而已,踩我作什么?”
“谁叫你说我是山贼!”
孟智熊长舒一口气,刚才他都捏着刀在一边站着,生怕这个小娘是戏文里那种动不动就要拿人做肉包子的人物,毕竟山贼这种以抢劫为生之人,出现什么样状况,都有可能。
“这般晚了出来,不害怕遇见老虎野兽吗?”
“怕,但是不挖野菜,明天吃什么呢?难道像那些人一样等着吃粥吗?”小姑娘一指那边城门处。
“每日早晨官吏就会施粥,有何不可,你们不就是糟了难的百姓吗,完全可以依靠官府啊?”朱厚熜疑惑问道,他犹记得今日城门口那些锅子里熬煮的粥水。
“一看就知道你从没有在这里排队过,在这里小孩子哪里能吃得上粥水?”
“怎会如此?我明明看见他们一整日都在施粥,怎么会有人吃不上粥呢?只要愿意排队,一定能够打到一碗粥的”
“我和母亲在此排了三日队伍,只吃过一碗粥。”莫戈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这是什么缘故?”陆斌开口问道。
“小哥儿,看你年纪小,想必你还不知道吧。”赵月姑对年岁一看就极小的陆斌倒是温和些“虽然我也只是听我爹娘说的,但是听说流民中年轻男人会反复排队领粥……”
朱厚熜没等说完便愤怒起来,今日他们见到的正是这副场景“真是可恶,这种人难道没有丝毫同情之心吗?”
赵月姑却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呢,造成这种事情的原因是那粥水基本不够吃,如果年轻力壮者不反复领取,让自己家里人吃饱的话,那么挨饿的人就变成他们了,之前就是有发善心的人饿死了,他们这帮流民才会变成这种样子。”
“怎么会不够呢?我记得我家大人曾说过,安陆府的粮仓一直是足够的呀?”朱厚熜大为惊奇,突然又发起怒来“难不成有贪官?”
陆斌突然捂住自己的脸,朝着朱厚熜有些无力的道“兄长,咱们的父辈们曾经高价买过粮食,现在我想我知道他们的粮食是从哪儿买来的了。”
朱厚熜是何等聪惠之人,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安陆粮仓?可父亲不是说是从一些百姓手中购买……”
“我想那也许是自欺欺人之语,百姓交的粮食最终也是要入粮仓的,那些官员拿粮仓中的粮食出来售卖,岂不就是从百姓手中买粮吗?只不过银子入了官员口袋罢了。”
“我懂了,既然那些官员可以将粮食一高价格卖出去,那他们就不会舍得在施粥上大方,朝廷政令下来了,他们就对付一阵,做些表面功夫,却将百姓饿死也不管,难怪我的老师一直跟我说过,世上的贪官污吏们总是见利忘义,他们这是在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灾难来临之时,待价而沽,而咱们的父辈们…却也是…却也是帮凶!”朱厚熜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
“想来公文布告上写着那些种子农具,之类的告示也不过是一种只能看不能信的东西了?”
“他们连活命粮食都敢这边做,就别说那些价值更高的东西了,他们能舍得吗?我终于有些明白,老祖宗为何好杀贪官了!”
“没看出来,两位小哥儿倒是晓得事情。”赵月姑对于俩妖孽的对话其实不太听得懂,不过还是假模假样的夸赞了一句,又接着说道“反正不论别人怎么样,我爹说了,做人要有底线,我家是既不愿意和流民抢粥水,也不愿意想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农具种子。”
“你父亲倒是品行高洁,只是赵姑娘以挖野菜为生,又能坚持得了几日?够一家人所吃?”
“不妨事,我家里叔伯们会打猎,而且山头上还开了些耕地,听我爹说,我们村剩下人齐心合力,一定能够撑到下次收粮的时候。”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想见你的父亲。”朱厚熜刚感叹完这一句话。
“那倒是不妨事,这位公子哥儿既然要见,见上一面也无不可。”远处树丛之中一道身影走了出来,那人弯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孟智熊浑身肌肉紧绷,他都没发现人影,壮硕身躯一下子挡在两小的前面,刚想要拔刀,忽然只听嗡!的一声,咻一下,一只木箭直接从侧面飞来,就扎在他身后,陆斌的脚边上。
孟智熊的脑袋在那一瞬间几乎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句话回荡“完了,全家老小都完了!”
“孟哥,不要担心,我俩没事,他们好像没有杀人心思。”陆斌小手撑在孟智熊腰上,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力气,他这才回过神来,浑身激灵灵滚下一片汗来。
“月姑,快过来!”那男人高声喝道。
孟智熊哪里会让对方得逞,到时候岂不是任人宰割?
尽管此刻侧方还有敌人暗中窥伺两个小的,但是他也决意拼上一把,大手直接朝着小姑娘便捞了过去。
此时另外一边又是嗡!一声响动,只听刺的一声入肉之声传来,孟智熊手臂早已护住头脸,一只木箭正好扎在他护脸的手臂之上,一手直接拽住那姑娘衣襟,顺势便掐住了其脖子。
“住手!”四方约莫有二三名男人声音高呼。
“放开我女儿!”赵月姑父亲双眼瞬间瞪的通红,手中箭矢对准后面两个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