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对于朝廷来说,这是一个需要草草结束的年份。
因为有一名疯子想要以功名来揭开不能揭开的盖子这个原因,无论是如杨廷和,杨一清,李东阳这样的耿介忠臣,还是如江彬,钱宁这样的奸佞小人。
都达成统一的意见:今年就这么过去吧,别折腾了!
朱厚照莫名其妙的就得到了一些,平日里他根本不可能在大臣这儿得到的东西。
比如由户部拨款参与扩建豹房,比如操弄武事,兵部专门选壮硕之才武备之能者帐前听用,比如从天下各地纳凶猛野兽填充豹房。
就连宠幸的奸佞臣子,将家族中美艳但嫁过人的妇人送上他的卧榻这件事情,自诩忠正的大臣们今年也当作没有看见,只有曾任朱厚照老师的杨廷和说了几句。
且连一句重语都没讲,朱厚照一承认了过错,这件事情就被轻拿轻放过去了。
朱厚照当然不可能对里面的门道一无所知,他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二年了。
底下这些大臣的面孔天天都能够看到,一张面孔看了十几年,你今日看不出来什么,明日看不出来什么,难不成数千日过去了,还能看不出来什么?
刘瑾那个白痴怎么死的,就算当时他一点儿都不明白,难不成现在一点儿还不明白?
刘瑾当年贪污,结党,卖官,陷害忠良,设置内行厂哪样没干?要了他命吗?没有!
但他刚清理兵屯才多长时间,就有了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有一年没有?也没有!
土地这个问题已经到了谁提,谁死的的步,不可谓不严重。
他甚至可以让永远不可以意见统一的文武双方,暂时性达成一致!
不然兵屯这个事情,怎么会是都御史杨一清找的张永出来举报造反?
但是他为了武备这件事情,故意装作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罢了。
事实上,他甚至心里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清,一个抛功名及性命都不要的人,一个只为了在御前规劝几句话的人。
极有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唯一一个真真正正为了苍生,为了黎明百姓的正直儒者。
但,有些事情,不是正直,不是浩然正气就能够获得成功的。
除非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为正人君子,所有人皆心怀百姓,否则,哪怕有一个人心中有阴私,处于朝堂这个规则中的皇帝,就非得在框架中平衡各方不可!
正如那周清哀嚎的,关于天下豪门兼并土地的事情一样,这个盖子里哪怕全部都是脓疮烂肉,不可揭开的永远都属于不可揭开。
最上面的皇帝愿意接受糊弄带来的好处,上面的大臣愿意今年不那么耿介忠直,下面的官员也要藏头遮尾不那么引人注目。
于是乎,对于朝堂之上来说,糊弄着,糊弄着,这一年便过去了。
至于最下面的百姓,一年比一年多的贼寇,流民,这是不必要关心的问题,只有能够为朝廷缴纳税赋,能够背负不必缴纳税赋之人多余出来税赋的人,才可以被称呼为百姓。
其余的,不在大人物们考量范围之内。
......
同样是正德十一年,对于安陆州,对于一群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年轻人以及少年人来说,这是极为不容易过去的一年。
分配超过三千人的工作这件事情,耗费了所有人,几乎全部的精力。
根据陆斌提出的,按照老弱妇孺青壮作区分来,以及按照劳作所得获取食物这两个办法,的确能够做到开源节流。
不过即便有好主意,想要施行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不少身体壮硕的壮年人,拖家带口的人,对这件事情发出了抗议之声。
普遍心里的想法是,我虽然不知道粮食从哪里来的,要多少钱,但是你家富裕,怎么能这么抠门呢?
这是一件,看上去很卑劣,实际上却非常无奈的事情。
谁愿意少吃一口?
人最基本的诉求不就是吃饭吗?
必须明白一件事情,这群人是被压榨着,压迫着失去了吃饭的手段。
压迫者是兴王府这样有产业者,压榨者是陆斌家族这样有田地者。
归根结底,田地是你们拿去了,房屋也是你们拿去了,赖以生存的东西你们全部拿走之后,却连佃户这个身份也不愿意给我们。
现在,你们这样的人拿走了全部的东西之后,叫我又要用劳作换吃换喝,又要对我娘老子,老婆孩子的口粮减少份额。
天下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
这次没有用刀兵强硬的解决问题,因贪婪而生的行为与因愤慨而生的行为不同。
后者可以用讲理的方式解决。
赵家村存储的粮食已经没有了,唯一可以获取粮食的途径就是朱厚熜。
于是陆斌作为代表者,直接在一众村庄表达出粮秣已经全部吃空,并且直接带着数十人看到一个空着的仓库之后,这件事情就在骂骂咧咧中逐渐完成了。
毕竟与愤慨相比,能够存续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而与现今这个世道大部分只喜欢刮地三尺的王八蛋们相比,朱厚熜,陆斌这些幼子,才是真正的好人,真正为他们好的人。
很可笑是不是?
怎么做工?做什么工?
这两个问题消耗掉宝衣局上下所有人这一年的全部精力以及剩余的全部时间。
因为拿产出发卖出的银钱来换取粮食是最紧迫之事,陆斌在今年,并没能用后世的智慧,来创造足够有价值的事情,让人来做工。
以常人能够想到的事情而言,大部分人从事的任然是锻造,种植,编织,渔猎,染料,烧炭等最基础,最原始,也是产出效率最低的几件事情。
但好赖是有产出了。
做工的产出,当然不能完全弥补粮食的靡费,但除开宝衣局之外,终于有其他能够抵充一部分消耗的收入来源,也缓解了朱厚熜这帮子人的精力。
至少孟智熊和钱六,今年过年可以回家跟他俩爹妈一起过了,不至于和前年一样,大过年的还待在山上看场子。
这两货,都已经抱怨过好几回,尤其是孟智熊,忒遭人嫌弃,他竟然说“俺老孟可太忙了,现在连放屁都得憋回肚子里当饱嗝给打喽,生怕放屁功夫误了事。”
虽然陆斌能够理解一点,这个货是在表露人手不足,以及他本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小子别忘了给俺老孟在士子面前表功等等,但是陆斌觉得,就这个说话的恶心程度,怎么着也得让老爹想法揍他一顿才好。
嗯...不行,老爹下手可能没那么好意思,大山叔下手要重一些,还是告诉大山叔为好。
而至于以后怎么改变原始的生产方式,去进行更有价值的生产活动,获得更大的利益,陆斌也做好了一些打算。
后世而来的他,因为看过太多冗余信息的缘故,还真就知道几个,能够在这个时代也可以使用的法子。
比如天工开物上最经典的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以及中世纪大航海时代西方奴隶主疯狂追寻甘蔗种植园所用到的坩埚提炼蔗糖之法。
当然,陆斌并不晓得是什么黄泥汤,黄泥汤又是怎么个淋法才能够让红糖变为白糖,也不晓得甘蔗熬煮的时候要用些什么东西才能把蔗糖给熬出来。
他只管晓得这个法子,其中怎么把成果弄出来,反正今年暂且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他打算组织一帮子人去操作。
就找王府里面的人!
王府有钱,也有人,组织几次试出来之后,兴王那老,额,叔叔自己就晓得安排商队去做买卖。
他陆斌只需要王府,陆家以及相关利益链上人缺乏充足人手这件事情发生,就够了!
陆斌觉得,这种法子,或许正是改变当下困境的方法。
恰好要过年了,这件事情可以趁着这段不得不来临的空白期去办,至于到时候浪费几多红糖,挨自家老子几顿揍,到时候再说,大不了把朱厚熜那厮找来顶包就是。
当然,在这之前,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完成。
比如安葬周老头儿衣冠这件事情。
周清那老头儿,就像是他说的那样,因为他是为了天下之公义而发言,所以周家人即便再不喜欢他在朝堂之上发言的内容,也不得不将周清用上好棺木,以周家最好的葬礼,埋葬入周家祖坟。
墓碑也用了上好的不易腐料子刻字,写事迹,其牌位也用上佳好木,送入周家祠堂之中,同一代当中,还放在了靠前位,能够受用头香的位置。
但这并不能代表,周清家里人就有多喜欢这位老先生,事实上,上到周家主脉主母诸子,下到租用田地的佃户,只要是周家听闻了这件事的人,就没有不表达出深切憎恶的人。
他们都认为,周清此人,乃是背弃周家,想要周家受到天下读书人唾骂的混账。
这种态度,在周清的几名儿子儿媳根本对其父亲闭口不谈的行为就能够看的出来。
所以,即便周老头儿在信中根本没有提及,他们这些学生也是要为先生立一个可以时时供奉的衣冠冢。
周清心爱的那件,由陆斌赠送给他的那件,上面写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宝衣,以及心爱的三块,他一辈子都没舍得用一次的,耿氏制云烟徽墨被陆墀老爷子,用家里专用的渠道送了回来。
按照老师信上所说的,一块墨被赵常平拿走了。
不得不说,在老师心里,他宝衣局的学生当中,赵常平是最特别,也是最受到他关心的一个。
陆斌能稍微猜测到一点其中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老头儿摒弃心中脏沫,重新将自己的身影与心中儒者的身影重合,眼睛里不再全部都是名利的起点,就是与赵常平相遇。
或许从开始教导一个可怜的,思念母亲却再不能见到母亲的孩子写一封烧给母亲的信那一日起,从捡拾起儒家至理中师表之姿那一日起,他就注定有这样的结局。
老爷子还寄回来了一个钱袋子,这是专门给陆斌与朱厚熜的东西,那老旧的样式,两人一眼就认出来,周老头儿每次在宝衣局领取束修时那横的不行的德行,铜板不多,回回都是得意洋洋的揣入这个袋子里。
这袋子现在还沉甸甸的,里面几百文钱,肯定是有的。
那老头儿意思,脑筋稍微转个弯儿就明白了。
袋子被陆斌收下,门口路上一乞丐,每次讨饭的时候都来宝衣局边上逛一逛,等老周头儿那三文钱,等了得有半年了,委实是没找见那老头儿,否则但凡有个准信,他可能都不来了。
呸!那周老头儿,真是操心的命!
这么放不下,你倒是自己回来给啊!
其实两人心里都知晓,那老头儿是担心以后他们过于繁忙,从而忘记了信件中叮嘱的话语,所以,将给乞丐几枚铜子的任务交给他俩,就是让他们时时记得,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多听听。
下葬的地点,他们选择在梁松山深处一片竹林子,这是王先生也觉得清雅悠闲之所在,一辈子仰慕名士,好风雅的周老头儿想必会喜欢这样清雅的所在。
一众在周先生手中学习过的学生们都来吊唁了,也有一些成年人陪同着一起过来,其中就有孟大山,赵老八两人。
下葬衣冠的时候,这些人与一众学生一样,也流下了眼泪,也同样感到了悲伤。
不知道老头儿在天有灵,见到了这一幕,会不会后悔就这么撒手人寰。
陆斌想来,那倔老头儿,说不定会更加欣慰,自己这种殉道式的作为吧。
哦!对了,下葬衣冠的物品之中,除却信中提及的物品,还有一束灰白色,非常杂乱的头发。
周老头儿被打死之后,其家族中人为其收敛的时候,没怎么注意,散落下来的一束头发。
因为上面沾染了血迹,陆斌在埋葬衣冠的时候,除了感受到朱厚熜分明无比的悲伤之外,也感受到他分明无比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