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神山海域,茫茫大海中,有一枚洁白的贝壳飘近。守在岸边的海棠正翘首以盼,看到贝壳立刻往前奔了几步,喊道:“王后!王后!”
贝壳缓缓打开,阿念懒洋洋地支起身体,问道:“怎么啦?”
海棠急切道:“王后!陛下来了!”
“嗯?!”阿念立刻坐直了身体,手一挥,贝壳迅速飞来,她扒着贝壳边缘问道,“陛下不是才离开了半年不到么?怎么这时候突然过来了?”
“哎呀!海棠也不清楚。王后!您还是快上岸来吧,再迟一会儿陛下可能要亲自来寻您了!”
海棠可是急得不行了。他们王后向来随心所欲,只要陛下不在,自己一个人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只有每年陛下住在五神山上的一个月她会老老实实待着。
这不,陛下刚离开五神山三个月不到,王后已经去过一趟西炎山,又在海里玩了半个月了。岸边只有海棠一个人守在附近,其他士兵全都不许靠近,两个时辰前就有留在宫里的侍女来禀报陛下来了的事,海棠心急如焚,奈何自家主子只能保证每天浮上来半个时辰,她只能等着。
不等着也没有别的办法啊,这大海实在太大,含着鱼丹去找都不行。除了自家王后主子的法宝,即便陛下亲至也是望洋兴叹。
水流后分,白色的贝壳如云朵飘飞,至岸前,阿念飞身而起,涉水至沙岸,贝壳化作流光坠在她的璎珞上。
阿念把海风乱吹的发丝拨到一边,问:“陛下现在到哪里了,可容我换个衣着?”
海棠正要开口,便听身后忽然有道声音传来:
“不用换了,我已经到了。”玱玹独自一人漫步而来,站在阿念面前。
主仆二人都忙着行礼。玱玹道:“好了好了,都免了吧。”
“陛下怎么来了?恕妾失仪……妾陪陛下回宫去吧?”阿念一边说着话,一边给海棠使眼色。
“好啦。”玱玹笑道,“我自己来的。后面一个侍从都没带。”
方才还低眉顺眼的阿念一下子抬起头,双目明亮:“真的?”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念笑起来,乐呵呵地过去挽了玱玹的手臂:“玱玹哥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刚离开五神山吗?”
玱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乾坤袋:“喏,这是刚搜罗来的海底明珠。你的小贝壳里不是还差几盏灯么?我来干活。”
阿念道:“不回宫吗?”
玱玹无奈:“回宫怎么开贝壳啊?”
阿念就笑出了声,眼神示意海棠先离开,然后拿下璎珞上的贝壳坠子,往海面上一抛,贝壳房子重新出现。玱玹和阿念携手飞跃上去。
贝壳房子不大,不足三丈。贝榻两尺见方,沿着墙壁镶嵌了一排贝灯,大小不一,位置错落,活脱脱是瀛洲梅花的样式。只是那“梅花”花蕊处还暗了几缕,并无明珠。
阿念从锦袋取出海底明珠比了比,大小正合适。
“谢谢玱玹哥哥!”
玱玹笑道:“你喜欢就好。”
当年一别,相繇给阿念留下了一包明珠,数量不少,质量奇高,单做小贝灯肯定是用不完的,不过这镶嵌花样什么的,便很挑剔了。玱玹也忙,这百年里陆陆续续地才找齐了需要的几颗小的。
毕竟是海里的东西,他得来总不可能比海底妖王容易。所以玱玹也不着急了,这许多年来闲暇之时一点一点修饰装点,从玉榻、脚踏,到贝灯和装饰,将空荡荡的贝壳里慢慢雕琢铺满。
没错,相柳送给阿念的贝壳就是两片贝壳而已。毕竟在海妖的世界里,贝壳房子是不能随便送的,这个“家”必须让阿念的配偶来。玱玹觉得自己已不能给阿念妹妹一个纯粹的爱,这些事情上再不能让她委屈了。于是他不曾抗拒,亦做得很认真。
玱玹从锦袋里将深海明珠倒出来,又挨个儿将它们放进暗淡无光的贝壳里,用灵力固定住——梅花明亮,莹润可爱。
阿念敲了敲灯,高兴地道:“谢谢玱玹哥哥!”
她待在这里时仍然是少女时候的打扮,浅浅的青绿色衣衫,耳畔梳着小髻,各有青丝垂落。玱玹每每看到,总觉得时光没有残忍到底,总归给他留下了一些最初的真挚。
玱玹便也笑:“谢什么?喔,这是最后一步了,以后的你的小贝壳就尽善尽美了。”
阿念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玱玹道:“怎么了?”
阿念低着头:“贝壳房子装点好了。哥哥,以后你就不用麻烦屈就在这里了。”
玱玹低声唤道:“阿念。”
阿念慢慢抬头。
从很久很久之前,到册封王后,到如今有了孩子,除了在人前,玱玹从不曾叫她王后,一直唤她阿念。
玱玹朝她伸手。
阿念鼻子一酸,挪过去,依偎进他的怀抱。
“元儿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是个小姑娘?”玱玹摸着阿念的头发温柔地说,“你不让我来这里,那我在皓翎巡视的时候住在哪儿?你忍心让哥哥一年孤独到头吗?”
阿念摇摇头,闷声道:“可是我第一次骗你到海上的时候,你分明……”
分明一点也不欢喜。
玱玹解释道:“那是因为我无法自己掌控安全。我这样活着的人,最怕的事就是一切都不在掌控里。所以我刚到这里会本能的恐惧,但是阿念,这是你的地方,你不会害我。”
他太清楚明白,师父和阿念为他付出了太多,一点私心,完全比不上他得到的大义。
“刚开始,我确实局促待在贝壳里。可是到最后我发现,这唯一一个我无力之处,也是我最安心之处。在这里,我不是黑帝,只是玱玹。”
就好像,除了小夭不在,他依然是朝云峰上的那个他。
阿念惊喜道:“真的吗?”
玱玹道:“真的。”
“哥哥,你……”
“我都知道。我心甘情愿。别担心。”
玱玹知道阿念用贝壳是不安也是故意,知道她少女的打扮是喜欢亦是刻意,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她爱他,他心中有愧;她爱自己,他满心欢喜。
几百年的相处,虽然没有圆满的爱情,但是他们早比亲人更亲近,他们是这人间的伴侣,在红尘中只有这两颗心可以贴近。
不必谈那些东西。玱玹习惯了疼爱阿念,而阿念,亦习惯了爱玱玹。
他们所求不多,恰好对方都能给予。
“元儿传回来的信上说,他过几日就要从小夭那里离开继续游历大荒了。”
阿念问:“他不是想找伙伴么?姐姐姐夫会放任宜华毛球毛团离开?”
海那边的太阳光芒万丈,玱玹和阿念坐在玉榻上,用手掌为她遮挡阳光:“对于不曾出门的人来说,没有见过的东西就是对她最大的吸引。元儿已经说动了宜华,至于毛球他们,小夭不是说了吗,他们最疼的就是这个妹妹,所以只要宜华肯出门,他们一定会跟着。”
阿念道:“这样也能说是算计,姐姐姐夫生气了怎么办?”
玱玹笃定地道:“不会的。你忘记他们是谁了?无论是当年的王姬玖瑶还是军师相柳,他们都是情深的理智者。”
阿念笑道:“哥哥,你还说我和从前一样,可是你都做了几百年的大荒之主,我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
“如果有一天我在你面前都变了一个人,”玱玹说,“那阿念,你一定要离我越远越好。”
因为那时,我一定不再是西炎玱玹了。
阿念无声地望了玱玹许久,忽然说道:“你还记得涂山璟的大哥吗?”
“涂山篌?他不是死了么?涂山氏对外说是疾病。”玱玹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有那一天,我想,我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阿念摸了摸璎珞上的贝壳,流光溢彩的弓箭出现在手中,她拈弓搭箭,箭矢破空,快准狠地入了水,少顷,一条尺长的大鱼在水面漂了白肚皮。
玱玹笑了笑,在贝壳里伸长了手臂把鱼捞过来,掂了掂:“刚好做鱼汤!”
阿念望着他默然不语。
玱玹走回来,道:“阿念。”
“玱玹哥哥。”
“当年西炎和皓翎开战,那般局面,我那么‘忘恩负义’,你那么生气愤恨都没有下手,难道我还不能信任你吗?”玱玹道,“就像你不曾摁下的武器,我的命交到你手里都放心。”
阿念道:“你、你都知道?”
“是。”
“那你还把命脉露出来给我?!”
玱玹坦然道:“我在赌。我明白我这样做会让你心软。阿念,小夭说得没错,我这样的人很可怕。”
他微笑着换了话题:“小夭他们在清水镇,五神山离那里很近。阿念,你想不想去故地看一看?”
默然很久,阿念终于开口却答非所问:“不是的,玱玹哥哥。”
玱玹一怔。
阿念道:“真心做不了假。即便夹杂了私心,真心还是真心——如果那时我真动了手,你也不会动我。敢拿命来赌我的心思,这本身就已经是最深沉的信任了。”
玱玹呐呐无言,眼睛里却有柔软的目光沉寂。
阿念就望进他这样的目光里,一字一句地说:“帝王无情,可西炎玱玹是有情的。哥哥,我很庆幸,你在我身边时一直是西炎玱玹。”
即使你不爱我,可我所求的不过你的疼爱。
玱玹抱住阿念,道:“阿念,谢谢你,谢谢你。”
他也是朝云峰上那个怕孤独的孩子,所求有人相依相伴而已。
这世间从无圆满,得所愿便已经很难得了。
相拥之后,阿念笑着抬头,像从前一样撒娇耍赖:“玱玹哥哥,我们真的能离开五神山?真的能去清水镇吗?”
玱玹笑道:“要不然我急匆匆地过来只是为了修缮你的贝壳吗?中原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有覃芒师兄和丰隆看着,所以我离开一段时间没问题的。”
阿念撇嘴:“那五神山呢?中原的王宫里还有辰荣王后,这里可没有别的人照看。”
玱玹哄道:“不是还有蓐收师兄吗?他可是文武双全,宫里宫外尽可以交给他!”
阿念不禁笑了起来:“那咱们可要赶紧走,不然蓐收哥哥能气得教训咱们两个!”
“我不会水,还要劳烦你了。”
“有本王姬!——哦,有本王后在,交给我吧!”阿念运起灵力催贝壳靠岸,交代了海棠几句,然后贝壳半阖,沉入水中,往清水镇的方向而去。
等蓐收接到信儿赶来,两个人早没影儿了,把蓐收气得心底里骂了几百回。
谁耐烦管宫里的破事儿啊!
不慌不忙乘贝壳在海里度过十几个时辰,看过风景变幻,赏过生物万千。玱玹曾被阿念拉着在海里游玩数次,但每一次观赏都让他惊叹而羡慕。它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离了海,低调地在自己手下的某个据点找来坐骑,玱玹和阿念慢悠悠在两日后的深夜到达了清水镇。
本来想寻个落脚处休息的,可阿念着实思念小夭,反正天已渐明,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亮了,玱玹便不反对,和阿念来到回春堂的位置。
回春堂已经荒芜,隔壁的小楼小院明显有人住。
玱玹上前去敲门。
院子里,刚被她爹从房间里踢出来的小蛇正在爬树。嘶嘶嘶地吵醒了毛球,低头一看,九个蛇头歪着,齐齐冲他吐蛇信子。
毛球:“……”
一一叫他:“哥哥、哥哥!”
九个头都在哼哼。
毛球化了人形把小蛇薅上来,刚想问她怎么不睡觉,就听到敲门声。
一一瞳孔齐竖,箭一般往门口射去,然后中途被一只手掌拽住尾巴,身体惯性地缠上那只手臂。
盘龙绕柱似的。
相柳把小蛇扒拉下来,道:“化形。”
一一变成小姑娘,瞪她爹:“为什么不让我咬人!”
相柳额头青筋直跳,按捺着解释:“怎么能随随便便咬人?来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哪有好人天没亮就敲门的啊!”一一理直气壮地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