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之战的一个月前。
嬴朱启十年十一月。
十一月的龙丘城已经非常寒冷了,尤其是在清晨。城中除了东南几处大的市集以外,大多数人家都关起门窗来抵御屋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道旁,三个乞丐缩抱在一起,无精打采的打着瞌睡,其中一个甚至流着口水,不知道又梦到什么山珍海味,又或者是哪家的漂亮姑娘。
忽然,从远处的街角处飞奔过来一匹战马,沉重的马蹄声打破了整条街道的宁静。战马口鼻中的呵气,随着急喘的呼吸,呼呼的喷打在空气中,仿佛是对主人倾诉着自己的疲惫。而马背上的骑士却全然不顾,皮甲歪歪的披在身上,头盔早就不知道丢去了何方。骑士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一点一点的将自己最后的体力榨干。他拼命的抽着马鞭,就好像他的身后,有一只上古最凶猛的巨兽正在追赶他,晚一步便小命不保。
离道路最近的乞丐,狠狠的朝骑士远去的方向吐了口浓痰,将马蹄溅在自己身上的泥土拍了去,大骂道:
“这么早就吵本大爷睡觉,找死啊!”
说完,他却怔怔的看着骑士远去的方向,忽然间有些发愣。
“娘个西皮,又不太平了,大爷我问谁讨炒鸡蛋吃啊!”
朝阳渐渐升起,在龙丘城上空映出美丽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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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皇宫,天暖阁。
香炉在大殿的正中央缓缓燃烧着,飘渺的香气四散开来,淡淡的四散在大殿每一个角落。这是一种仅在燕州生长的香料,名叫盘龙香。由于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一年的产量不出数斤,因此极为稀有。
年老的国师廖福廖天佑,佝偻着身子,卑微的跪坐在雕金的台阶下,用本来就颤抖不已的双手从面前一条清漆木案上捧起一份公文。嬴朝的公文皆是用木简制成,极为笨重。廖福似乎需要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把一份公文,捧到自己的面前,缓缓打开阅看。
这是一份来自商栾城的奏章,大意是,今年青州大旱,库中积粮较去年清减了四成,希望能够将今年与燕州交易马匹的数量上限由一千匹提高到三千匹,以此换得更多的粮食来充实库存。
燕州是鱼米之乡,每年的粮食产量惊人,但是却不产马匹。说来也怪,在燕州本地繁衍出的幼马,几乎都会很早得病夭折,即使有少数能够活到成年,也无法当作战马使用,最多只能算做一头强壮一点的毛驴而已。也因为如此,燕州几乎所有的成年马匹全靠与青州交易而来。
过了许久,年迈的国师似乎才将奏章内的内容弄明白:
“陛下,这是一份来自商栾的奏章…咳…咳咳咳…”还没说完,廖福便剧烈的咳嗽起来,每说一个字,都是对他那具躯体巨大的煎熬。
大厅正中央的雕金台阶上,本来放置龙椅的地方,现在却换成一张宽大的金色龙塌。龙塌上正横卧着一名绝色女子,身上却只披了一件轻纱,玲珑曼妙的身体透过半透明的纱裙勾勒出来,柔滑娇嫩的肌肤若隐若现。女子的双足在龙塌边上不太自然垂下,脸上泛起一团羞红。她双眼迷离,轻倚着盘在自己脖间一只枯瘦的黑手,轻声的娇吟伴随着盘龙香的香气,四散在天暖阁的每一个角落。
枯手的主人是一名形神萎顿的男子。男子蜷缩在龙塌的一角,过于宽大的龙袍反而显现出龙袍主人病态的瘦弱。男子的肤色很黑,须发不知已有多久没打理过,乱成一团。他脸上眼眶深陷,目光涣散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没有丝毫的神情,仿佛那只伸进女子纱衣内的枯手,根本就不属于这个男人。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能使一个人在短短一年之内颓废至此,更何况是堂堂大嬴朝的开国皇帝。十年前,当光明王雷旭雷中天的名字响彻六州的时候;当光明王的军队所到之处夹道欢迎,万民景仰的时候;当光明王的旗号第一次升起在夏朝的都城岩纥的时候;当龙丘枪王秦天第一次拜倒在光明王脚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伟大的王朝开始了,一位伟大君王诞生了。人们会在光明王的国度中,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甚至比夏朝三百年的历史还会更久远,更光辉灿烂!
这么认为的,也包括光明王雷旭自己。光明王定国号嬴,定都岩纥,年号朱启,开始了他兢兢业业的皇帝生涯,也就是后来的嬴太祖。在朱启元年,也就是成为皇帝的第一年,雷旭也做到了一个足以让诸臣以及万民景仰的表率。他早起晚息,几乎朝中一切都事必躬亲。嬴皇朝就像早晨初升的朝阳,充满了活力和朝气。
然而,一年之后,一切都变了。朱启帝开始渐渐对朝政厌恶起来,尤其是对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的时候。皇帝开始经常大发脾气,喝斥鞭打身边的近臣,动不动就将自己的亲信贬出京城。再到后来他开始杀人,不管是谁,甚至他身怀有孕的妃子,仅仅是为了不小心碰掉了烛台,便惨遭斩首。人们开始渐渐远离那个曾经的光明王,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曾经圣皇如此暴戾昏庸,除了一个人,廖福。
廖福是燕州人,光明王的军中主簿。夏朝灭亡后,廖福便以六十岁高龄为由,告老还乡。雷旭当年还亲自将廖福送出岩纥城百里,颇为敬重。而一年以后,当天下所有人都对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又恨又怕时,廖福又不顾偌大的年纪从燕州重返岩纥。而嬴朝的堂堂皇帝听到这个消息,顾不上所有人的阻拦,竟直接从自己的龙床一路小跑跑到了岩纥东门,等见到廖福的时候,才发现连鞋都没有穿。
那一日,雷旭和廖福,对,不是皇帝和一介草民,而仅仅是雷旭和廖福,在宫中谈了一整夜。
第二日,朱启帝发表了两道诏令,第一道,封廖福为国师,总领朝政。第二道,迁皇都至北方的平丘城,改名为龙丘。当时朝中有人出声反对。皇帝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为帝者应为万民表率!朕当亲身定北疆,让蛮族不敢正视中原!”第二句是,“拖出去,斩!”
于是便没有一个人再站出来。
从此,大嬴朝又过了八年。在这八年中,国师廖福在朝中的地位与日俱增,不仅仅是官职,更是在人们心中。人们发现,正是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头,用那一把即将散架的老骨头,将嬴朝这架马上要脱轨的马车,硬生生地拉了回来。他处理朝中一切政务,颁布开明的法令和政策,做到了一个国师应该做到的一切,甚至更多。嬴王朝上空的那朵乌云,终于是散了。
而从此,皇帝陛下就再也没有上过朝。
“不用讲了…天佑…你决定…也就是了。”
龙塌上传来一个有气无力又极其沙哑的声音,夹杂在女子的娇喘之中,让人听不真切。
“是…咳,咳咳咳…”
奏章上,老人用颤抖的双手,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准”字。正当他要伸手去够玉玺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
“我有紧急军情启奏圣上!”一个低沉雄厚的声音里透着万分的焦急。
“陛下说了,现在任何人不许打扰~”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如是回答道。
“要是耽误了大事,我要你的狗头!”低沉的声音似乎心头火起。
“曹将军~惊扰了陛下,我看,该担心的,应该可是曹将军的人头啊。”那个尖细的声音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并且在“人头”二字上,拖了个很长的长音。
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哪怕是龙丘城十万禁军总统领,当年的青州四神将,大嬴之虎的曹贲曹阔雄,也不得不将这个人的话放在心上,哪怕这个人,只是个大冬天守着天暖阁的小太监。曹贲迈着焦急的步伐,在门前走来走去,却始终不敢踏入天暖阁一步。毕竟,门里的人,已经不是当年一同喝酒,一同吃肉,一同欢笑,一同生死的那个光明王了。
过了许久,正当龙塌上女子呻吟出声的时候,那一只枯手,却突然停下了。
“天佑…朕…朕刚才似乎听到…门外有人说什么…军情?”
“咳咳,回禀陛下,似乎是曹贲曹将军,说,咳咳,有紧急军情,咳咳咳…”
“哦?”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涣散中收回了一些,但仿佛又迟愣了半晌,似乎是在琢磨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传他进来。”
皇帝的话音未落,曹贲便咣的一声从门外撞了进来,吓得龙塌上的女子一声惊呼,惊叫着向后退去,用两只手惶恐的遮掩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的绯红却久久不能散去。
寒风呼的吹了进来,屋内顿时寒冷了几分,刚才的旖旎春色顿时消失殆尽。
“曹贲叩见陛下!”
进来的老将军一身盔甲,瞟到龙塌上的女子,愣了一下,便马上低下了头。雄厚的声音回响在天暖阁的大厅之中。
朱启皇帝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呆滞的看着跪在阶下已入风霜之年的禁军统领,摆了摆他那只枯瘦的手。龙塌上的女子不情愿的嘟嘟了嘴,踮脚逃进了一扇屏风之后。
“何事?”龙塌上的声音还是那么飘渺,让人听不真切。
“陛下,斥候回报,蛮王慕雷烈,亲统蛮族骑兵两万,兵锋直指龙丘,蛮族精锐血玫瑰已全数出动!老臣特来请命,全城戒严,军民动员,以御来犯之敌!”
龙塌上,过了许久。仿佛要听懂这一大段启奏,颇为费劲。
“阔雄,你说谁打来了?蛮子?”
“正是!”
朱启帝将目光终于汇聚到了一点,又过了很久,终于吃力地把它停留在阶下老将军的身上。
“你刚才说…蛮子…要打哪里?”
“敌军兵发赤色原,目标是龙丘!”
龙塌上又没有了声音。
当曹贲怀疑自己的皇帝是否又昏沉睡去,抬头向上看去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龙塌上的那个人,那个九五之尊,那个站在权力巅峰却又萎靡不振的男子,他龙袍下的身体,居然在发抖!不是畏怕,不是恐惧,居然是,兴奋!曹贲看向那只露在龙袍外的枯手,手上的暴起的青筋一跳一跳,沉默的十年的血液,就在这一刻,又一次复苏,在血管中狂暴的流淌!
“龙丘…龙丘…龙丘…”
皇帝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无比的狰狞,声音开始很小,有些颤抖,可后来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嚣张,最终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响彻整个天暖阁,整个皇城!
在场的太监,侍卫,宫女,所有人都被这笑声惊呆了,除了一侧旁跪坐的廖福。
廖福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此时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当笑声停止的时候,男子终于从龙塌上站了起来。嬴朝的开国皇帝,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血痰。他向他的禁军统领盯了很久,又腾的一转身,盯着国师看了许久,一个字也没有说。随即一涨身,背着手大步流星走出了天暖阁。
走到门前的时候,一名侍卫抱着一件裘袍快步跑了上来。而皇帝却腾的一手将裘袍打翻,冲他指了指那个看门的太监,只说了一个字:
“斩!”
龙丘城即日起开始施行戒严和宵禁,朱启皇帝雷旭每日都要去校军场观看士兵们的操练,亲自指导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刚入伍的新兵。自此开始,人们惊讶的发现,朱启元年的那个光明王,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和十年前相比,皇帝的头发已经斑白,身体更加瘦弱,声音更加沙哑,可臣子们总是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皇帝,这就是他们那个每日为国操劳不知休憩的万民表率,这就是他们的那个光明王!
龙丘城上下军民同仇敌忾,抵御来自凉州风暴草原上,蛮族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