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城东郊。
接天的浓雾之中,海浪翻滚。海潮像是海兽的巨舌,一次又一次舔舐在岸边。浑浊的海水卷起泥沙,冲撞在岸边的岩石和树木上,不时将人类居住的杂物冲向岸边。
已经不知有多少村庄被淹没,而疯涨的海潮却仍旧毫不顾忌的继续吞噬并淹没着大地。一次又一次的海潮将岩石与土丘肆意撕扯开,又随意的将它们丢在一旁。被冲垮的堤坝,折断的树木,淹毁的残垣,它们被海潮撕扯成粉碎,继而又被拖入大海的深处,仿佛是落入了一座永不见底的深渊。
龙丘城东郊本是一片丘陵,而此刻大部分已经被海水淹没,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小山包,仿佛大海中的孤岛,仍在无助的坚持着。
在其中一个小丘之上,身材娇弱的少女迎风而立,咸腥的海风带起她淡紫色飞扬的裙裾。
曾经有一个人,以耄耋的年纪,孤身守在婉珠城的城下,哪怕面对的是燕州的千军万马。“大嬴之狐”的名号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枷锁。他没有退缩,因为那是他的盟誓,他的信仰,他一生的宿命。
曾经有一个人,被囚禁于失心绝谷,终日与一棵樱桃树为伴。他可以丧失理智,变成非人非猿的样貌,却依旧努力的活着。他没有绝望,残存的一丝理智仍旧告诉他,他有他需要守护的东西,那也是他一生的宿命。
自己的宿命是什么?
她原本不知道,也原本不想知道。但那一天终将到来,当她离别了竹林踏上征程的那一刻,她的宿命便已经被决定了。
那一日,美丽的羽人大姐姐找到了她,对她诉说了一个惊天而巨大的秘密。
世界的平衡即将被打破,灭世的天灾将吞没这个世界。当日与月在空中相交,世界终将归于混沌和虚无。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父亲一样,当命运到来的时候,没有选择。
这是她的宿命,做为一名血继焏术师的宿命。
沈梒整理了一下发髻,将一缕散发轻轻笼在鬓边。
咚!
天地间雄浑的钟声又一次响起。第四十八声钟鸣,灭世的丧钟已被敲响。
海上的雾仍旧实在是太大了,稍远处便已无法看清。天与海连接成一片如混沌般的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而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却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终于要来了。
沈梒深吸一口气,她的手中瞬间出现了一个很小的风团。她将双手平举,将源源不断的风系焏术力灌注其中。于是那小风团便一点一点涨大,一点一点升高。风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暴躁,似有点点白光闪于其中,噼啪作响。
轰鸣声近了,如数万张战鼓在耳边齐齐擂动,又如一声声闷雷,轰响在耳边。
风团终于涨大到有两个人都合抱不拢了。沈梒平托着巨大的风球,早已抑制不住的狂风在风团中猎猎作响。
轰鸣声终于破开了浓雾。
那是一道滔天巨浪,黑沉的海水像是一道钢铁筑成的城墙,摧枯拉朽般压了过来,高度竟接近数十丈!
风劫,海啸送葬!
沈梒轻轻将风团推了出去。于是,风团中那股被压制的力量便一瞬间被释放出来,转瞬间,如风雷绽放!
风团被迅速拉长,狂风四散开来,转瞬间便形成通天接地的一道龙卷。狂暴的力量被扭成一个螺旋,将奔涌的海水吸入其中。龙卷风越长越大,越长越粗,竟迎着海啸直直冲了过去,迎着海啸,迎着那滔天巨浪!
风系焏术:龙息境,风云伤。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轰响,当龙卷撞上那堵由海水组成的城墙,两股力量在混沌中炸开,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巨大的风力将海水虹吸在半空,硬生生在海墙上破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狂风呼啸而过,摧枯拉朽般将浓雾冲散,海天的交界也渐渐明晰起来。
这轮海啸,终究是破了。
沈梒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少女的纤柔的身体是如此单薄,淡紫色的裙裾在烈风中飘扬。
那道龙卷冲过了海墙,在接近天边渐渐散去,被吸入的巨量海水倾泻而下,仿佛一道来自九天的银河。
自八月以来,青州无雨,无风,无冷暖,无寒暑,于是大雾弥漫。而沈梒的这全力一击,竟将已停下的命运时钟再次拨转。不仅大雾被吹散,大风又带来了冷暖交汇,至少在这一短暂的一刻里,在龙丘城,四季时节又似乎终于正常了一点。
眼下是十一月,当四季的指针开始转动的那一刻,天气便似乎变得冷了一些。
不过,也就仅仅是这一刻而已吧。沈梒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如此高阶的焏术带来的是巨大的精力消耗,少女咬紧嘴唇,将食指磕破,随后在她身前冰冷的石岩上画下一个古怪的焏术阵。
云雾被吹散,于是海天交界便能看的清楚了些。此刻,遥远地平线的海面上,隐隐泛起一层白线。
“吾即汝身,汝借吾魂。借星辰之海,看破山水沧桑。”
那白线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像是匍匐在海天交界处的一条巨龙。
“云卷舒,朝潮朝落,花开谢,寒来暑往。”
近了,海面似乎升了起来。海平线在一点一点升高,向天空推进。
“落若水之旭,祈苍梧于昆仑,祭云山之彝,祈玄冥于北荒。”
更近了,轰雷声滚滚,是一道比刚才更高的海浪,高可上百丈!
“无诳,无妄,无痴,无忘...”
大颗的汗珠顺着沈梒额头上滚下,划过她眉心中的一枚黑痣,顺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滑滚而下,滴滴答答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天空中,日月已开始相交。诡异的是,当明亮的日月光晕交融,它们彼此相接的部分却坍成一片漆黑的阴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
林州,斯塔特雪山。
很少有人知道,云鼎大陆的最高处,斯塔特雪山的山顶其实是向下凹进去的,像是一只山顶的巨碗。当冰雪融化,雪水盛于其中,于是便形成了全林州最大的湖泊,雪山天湖。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绝境,冰雪覆盖的不毛之地。据说天与地在这里相交,登上这里便已经到达了神的领地。
冰雪绝境?大概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吧。此刻,正伫立在天湖边上的白衣男子心里这么想着。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白色折扇。
眼下,雪山山顶的大部分冰雪早已融化,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岩石。而天湖的湖水早已不再是美丽的墨蓝,高涨的湖水不断冲刷着湖岸,泛起一层层黄绿色的浑浊。
高涨的湖水顺着石隙的低洼处奔涌而下,经过炽焰,乌木,蓝月三河,汇入古烈江,最后流入东海。
而此刻在天湖的湖心处,湖水却好似要沸腾了一般,浑浊的气泡从湖底涌出,提鼻一闻皆是刺鼻烟呛的味道。
慕容瑾轻声叹了口气,将手中白色的折扇打开。白扇似乎有些旧了,有些地方已经略微有些发黄。
“娘,您穷尽一生,想还孩儿一个自由。于是孩儿每日便像小鸟一样,终日高歌,努力飞翔,去追求那份虚无缥缈的理想。”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找了块高点的山岩盘腿坐下,将白色的折扇铺展在身前。
“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是我们家族因果的轮回,是我们家族世世代代所追求的梦想。”
白衣男子将白扇放在地上,注视着它,一时有些出神。大地忽然震了一下,脚下传来一声低闷的轰鸣。不过他并没有介意。
“可自由本就不存在,对么?当小鸟冲出鸟窝,山林便是它的牢笼。当小鸟冲出山林,天空便是它的牢笼。当小鸟冲出天空,命运便是它的牢笼,不是么?”
忽然,慕容瑾笑了,他眼角弯弯的,一时显得有些迷离。
“自由本不重要。对得起该对得起的人,此生足矣。”
说着,慕容瑾微合双目,双手平托于膝上,竟好像入定了一般。自从麟化城,慕容瑾读出青竹天书的那一刻,他便悟出了这一切。那本不该存在的日焏力,那仿佛毫无止境的天灾。分明指向了一个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神。所有人都逃不掉,所有人都只似乎只能接受那最终无法挽回的结局。
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于是把接下来的选择交给了雨薇。自他决定的那一刻,他知道,这便是他此生最后的荣华。
“瑾儿此生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今日,就来赎罪吧。”
话音未落,惊变陡生!自慕容瑾身下的大地上,一层白色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出,逼人的寒气顺着石间的裂隙游走,形成一张巨大的霜网,竟转瞬间将巨大的天湖包拢在其中!
可当霜网沿着岸边触碰到湖水的那一刻,霜华便好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事物一般,被瞬间蒸腾,化作一缕白汽消散在空中。
慕容瑾轻轻皱了皱眉。于是第二道霜网便以更加迅猛的速度蔓延开,向湖水中拢去。
“吾即汝身,汝借吾魂。天地苍茫,唯月幽明。任时光轮转,北国之冬,汝洁白之躯,冰封万里之寒。了天下是非,结万物功过。”
玄冰界,冰封雪莲。
一句句冗长的吟唱从慕容瑾口中轻吐而出,一层层霜网好像永不停歇的冰浪一次又一次冲击在天湖之上。
于是,天湖的湖水终于是安静了些,一层薄薄的冰开始在湖水上凝结,冰纹流走,倒映着浮光。
终于,薄薄的冰层自岸边向湖心处蔓延过去,慕容瑾的额头上也冒出一层细汗。
日月当空,双星相交时的黑影渐渐变得更大了一些,仿佛有一股什么黑暗的力量撕扯着天空,誓要将日与月一同吞没。
忽然,大地又动了,刚才的那一震终究不是幻觉。此刻,湖心处的湖水仿佛正变得暴躁不安,大股大股的气泡从湖底处喷涌而出,一股巨大而狂躁的力量正在湖心底部凝结,沸腾的湖水鼓噪着,将炽热的蒸汽倾喷于空中。
终于,从湖心地底的深处,传来一声轰闷巨响。在下一个瞬间,滚热的岩浆自湖底狂喷而出!巨大的能量自地底向空中倾泻,天湖的湖水仿佛在一瞬间被煮沸,化为滚烫的水汽直冲天际。
湖水根本来不及降温,滚热的熔岩便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冲出湖面,一时间烟尘弥漫,蔽日遮天!
大地在震颤,滚滚熔岩怒喷而出,一瞬间将刚才的那一层薄冰冲得粉碎。一口鲜血从慕容瑾口中喷涌而出,可他口中的吟唱并没有停歇,而是用食指沾着嘴角的鲜血,在地上迅速画出一个鲜红的焏术阵。
“化汝血为吾之灵,化汝身为吾之魄。地狱之光,复千劫;地狱之寒,灭万生。雪祭吾灵,血祭吾身,万始归一。如狂,如静,如乱,如平,如幻,如莲……”
水汽在空中迅速凝结,转而化为无数冰晶。随着慕容瑾的咏唱,这漫天的冰晶便如搏命般向中心的熔岩冲去。
搏命的一击,以一己之力,对抗灭世的熔岩!
于是,熔岩于空中凝固,结成大块大块的火山弹,跌落在湖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可新的熔岩依旧喷涌而出,那是看似毫无穷尽的力量,不止不休。
空中,一颗径约数丈的火山弹冒着滚滚热气,不偏不斜,向地上的白衣男子冲袭而来。
慕容瑾抬头,望着铺天而来的岩影,轻声笑了。
终究,还是败了。
他松了口气,轻轻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