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三筒变成了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和林熙维比起来,他更像个泥胎,黑黢黢沉甸甸的,身体里仿佛藏了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
兄弟俩坐在皂荚树下,明明中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但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二筒有一肚子话,有关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但一抬眼看到那张阴沉冷漠的脸,宛如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山。
高涨的倾诉欲立马被压了回去,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相对无言了好久,还是三筒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转头看向白墙上的几个大字,嘴角耷拉着,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戴了一张面具。
只有眼神异常犀利,宛如一对尖锐的钩子,深入墙砖肌理。
一开口就带明显的责备意味:
“好好的老宅,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做什么?”
二筒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解释道:
“这叫青年养老院,时下很流行的,为疲惫的年轻人提供灵魂栖息地。”
“疲惫,灵魂,栖息地?”
三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
他抬手指了指场院,又指了指头顶刷刷作响的皂荚树,态度轻慢,
“你这话骗骗鬼还行,我,就算了吧!”
二筒蹙起眉头,觉得很不舒服。
纵使当初被江上舟骗走商业机密,纵使养老院即将面临结业,都没让他生出过这种情绪。
怀疑、不屑、冷漠、自以为是,习惯性颐指气使,三筒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只。
至于其他人,包括亲哥哥在内,都是浑噩度日心智不明的蝼蚁。
这小子如今怎么这么不讨喜?
甚至让人厌恶。
不过,在外漂泊久了,想必经历过无数人情冷暖,尝遍世间酸甜苦来,性格乖张也有情可原。
想起之前提起的街头乞讨小偷小摸,二筒一阵心疼,试图说服自己一边理解一边接受。
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换了个话题:
“三筒,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苦,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只要有哥在,就绝对亏不了你。”
“过去?”
三筒咧了咧嘴,不知道在想什么,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开口,
“有烟吗?”
“有有有……”
光顾着说话,二筒连水都忘了倒,见三筒嘴唇上的白皮愈发刺眼了,赶紧张罗起来。
恨不得把好吃的好喝的都堆到弟弟面前,虽然微不足道,但好歹是一种弥补。
他特意挑了一大把浑圆饱满的皂角仁,又捡了几块肥实的红薯,试图用熟悉的味道还原缺失的亲情,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爷每次都盛一大碗,比白糖水还甜。”
三筒的目光在这些食材上扫了一遍,眉头一挑:
“我现在不喜欢,你别忙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二筒僵在原处,有点儿不知所措。
自己越想对三筒好,却越是不得法。
兄弟俩就像行驶在两条平行轨道上的火车,无论怎么努力,也没办法交汇。
他期期艾艾了半天,最后只能干巴巴说了一句:
“也对,这么多年了,口味肯定有变化。”
想起三筒刚刚说要抽烟,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钻进屋子,从躺柜里翻出一条软中华。
这是去年过年自己孝敬爷爷的,老爷子没舍得抽,以后再也抽不上了。
红彤彤的底图衬得金色的天安门格外气派喜庆,连带着“中华”两个字都熠熠发光。
回想起爷爷那双布满青筋的大手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抚摸,还用红布层层叠叠包起来的模样,二筒忍不住一阵泪目。
爷爷到死都没舍得动的宝贝,现在拿出来给失而复得的小孙子。
如果他在天有灵,应该也很欣慰吧!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这条烟抽了过去。
二筒转头一看,三筒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他似笑非笑,来回掂量了几下,嘴角一歪:
“日子过得不错啊,都抽上华子了!”
“孝敬爷的,他没抽。”
这种轻佻的态度让二筒心里怪别扭的,解释了一句。
“他懂什么!一辈子没出过天堂坳的农村老头。”
三筒嘬了嘬牙花子,粗鲁地扯开**,抽出一支烟按在嘴唇上。
上上下下摸了一圈,朝二筒伸出手,
“打火机。”
旱烟袋旁边正好横了一盒火柴。
二筒忙不迭地拿出一根,“嚓”的一声点燃,手掌半圈护着跳跃的火苗,弓着身凑了过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磷燃烧的味道。
三筒也不客气,探着头靠近使劲吸了两口。
随后闭上眼睛仰起头,让灰白色的烟雾从鼻孔中缓缓溢出,脸上难得露出放松陶醉的表情。
二筒斟酌了片刻,终究没忍住:“你对爷,好像意见很大。”
三筒慢慢睁开眼睛,目光中完全看不出悲喜,瓮声瓮气道:
“当然,要不是他,我能在外面受这么苦?本来应该跟你一样的,当老板,抽华子。”
“这不能怪他啊!”
二筒下意识维护爷爷,
“要不是你非要一个人去赶集,也不会……”
见三筒的脸色渐渐黑了下来,他及时刹车,换了种让人更容易接受的说法,
“那天要不是发烧,我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你去?”
三筒冷笑了一声,他视线转向别处,又猛吸了两口烟,像是对二筒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弥漫的烟雾就像一座座被云雨晕染过的山,重重叠叠。
中间仿佛有一条忽明忽暗的小路,向远处延伸,将兄弟俩带回记忆中的那一年。
二筒那段时间身体特别差,经常发烧,一烧就往40度上奔。
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根本下不来床,就像滚烫的火罐。
爸爸也不太对劲,烦躁不安,又拉又吐。
自从妈妈离开后,他精神受了刺激,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几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
不仅拉在裤子里,还把呕吐物弄得到处都是。
这可苦了爷爷。
一天二十四小时,忙了小的忙老的。
一会儿给孙子熬药汤,一会儿帮儿子换洗裤子。
到最后,洗的速度实在赶不上拉的速度,只能听之任之。
老宅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酸臭,纵使二筒发着高烧嗅觉几近失灵,还是能闻到。
幸好还有三筒。
这小子壮得像个牛犊子,虽然年纪小,却勉强能分担一二。
为了防止爸爸脱水,他强行给他喂饭。
找来一瓶医用酒精,用棉花蘸了,给二筒搓脚心手心。
模糊的印象中,妈妈就是这么做的。
“我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持续的高烧,让二筒开始说起了胡话,
“这屋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
三筒喉头一梗,眼眶一阵阵发热。
他低下头,手上动作更快了,憨声憨气道:
“死什么死,不就发个烧吗?哪有那么娇气?”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搓够一百下后,三筒给二筒掖好被角。
抄起胆瓶里的鸡毛掸子就是一阵乱打乱挥,嘴里还低喊着,像一只被惹怒的小兽: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酒精暂时稀释了热度,二筒稍稍清醒了些。
见三筒冲着空气又踢又打,好奇道:
“你干嘛呢?”
“没干嘛!”
听天堂坳的老人说,人死之前才会看见那些不属于人间的东西。
刚刚听二筒那么说,三筒其实吓得心惊胆战,此时却不敢提半个字。
他呲牙一笑,佯装轻松,翘起兰花指,
“你想看大戏不?我给你唱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