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宁难得微怔一瞬。
片刻后,她弯了弯眉眼,重新换上温和的笑意,语调中略带疑惑地问。
“宋大人与我不过初见,又如何肯定,我为志同道合之人?”
对谈之间,谢嘉宁仍未忘了棋局,她余光扫过场上局势,利落地抬手放下一颗棋子,润玉清脆地落在棋盘上,声音透彻而响亮。
宋柏辞目光落向她置下棋子的位置,眼神却不经意划过棋子之上的白皙纤手,瞳孔微顿,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他沉默少顷,淡声答:“宋某起初也不能完全肯定,小姐是否为同道之人,只是我既已对源景兄应下承诺,决议助谢家一臂之力,就会为之践行。”
“而后来……”宋柏辞注视向茶桌对侧的温雅女子,只见她抬手遮唇,因着窗外的冷风而轻咳了两声。
宋柏辞垂眼,起身顺手关上窗扇,重新落座后,沉静地道。
“后来,我与小姐屡次书信来往,见字如面,常为小姐信上字句间的谋略所惊叹,才明白景兄此前与我提及你时的每一句话,都非虚言。
三年间的合作,足以让我确定,小姐实为同路之人,不过这只是我选择同谢家结盟的理由之一。”
谢嘉宁瞥了眼那关阖的轩牗,眸中笑意一闪而过,继续问:“那理由之二呢?”
“理由之二,便是因这大历局势。”宋柏辞清声说着,于谢嘉宁方才置于棋盘上的黑子之旁,缓而有力地搁下另一白子。
他垂下的眼眸中,眸色稍沉起来,“便如小姐此前信中所言,阉党作乱下,褚氏江山倾倒已是必然之局,不过形势早晚。元明党之人虽与阉党对立,目光却还是近了些,只看见了手旁的利益,却未曾下定决心彻底铲除大历祸乱的根本,也就是宦官。
宦官一日不倒,阉党便一日不灭,元明党仅是打击六部,不过伤其皮毛,又因侵害了阉党利益,即便其不愿与南司为敌,最终也还是站在了南司的对立处。元明党进退两难下,终究是两头不到岸,一无所获尔。
故而真正能打倒阉党之人,必要具备常人所未有的觉悟,并抓住谋权之根本,手握兵力,方能成事。”
说到这时,宋柏辞眸中少见地透出几分冷意,再开口时,俊逸的面庞凛若冰霜。
“此外,谢小姐亦知晓,宋家因家父身死一事,已与阉党结下血海之仇,我虽不愿涉党争,但若此仇不报,愧对宋家列祖列宗。而谢宋两家自上一辈便交好,如今又共同肩负血仇,早已彼此生死相连,此为我与小姐结盟的理由之三。”
谢嘉宁一直凝视着宋柏辞的神情变化,见他面上森寒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常的疏冷,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宋大人所思所想,倒与我不谋而合。”
她目光淡淡掠过那张清贵如谪仙的面孔,面不改色地补充。
“我早在看见宋大人传来边疆的第一封信时,就已确认,你我为同道之人,我理应与你结盟。因此,我才会送去那只信鹰。”
宋柏辞回想到此事,一贯冷冽沉稳的神色终于被打破,也温和地笑了笑,“那只鹞鹰,的确驯养得极好,那日我处置好方知府后,便是用它与你传信。”
那句“人已接到”,便出自宋柏辞笔下。
谢嘉宁指尖覆向茶杯,微叹:“可惜那鹞鹰飞不得太远的路,仅能在皇京府周旁传信,信上也写不得太多内容。”
她举起杯身,轻抿一口,“况且那鹞鹰生得过于瞩目,若真用于在京内传信,未免太过显眼。宋大人如有急事需同我传信,还是直接联络我手下的暗卫为好,或是直接到访京茗阁。”
宋柏辞颔首:“也好。”这京茗阁创建之初,两人便已于信中商议,将此作为秘密碰面之地。
他再度转向眼前棋盘,只见两人闲谈之间,这轮棋局已接近尾声,“这方知府既已抓获,谢小姐下一步打算如何出手?”
谢嘉宁望向布满棋盘的黑白两子,沉吟着道。
“利用此人,助元明党一臂之力,揭露阉党的贪墨行径,从而初步离间皇上与宦官之间的关系。”
宋柏辞立即领会其话中含义,沉声问:“若想下好‘方知府’这一棋,必要先同元明党官员通同一气,小姐这是心中已有定数,决议收服元明党一派了?”
谢嘉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如此。”她补充,“我明面上不过是一病弱世家女子,正好可以借此身份,背地里以谢家之名联络元明党成员,却不为人察觉。”
宋柏辞问:“宋家与其余阁臣世家尚算点头之交,可需我出面周旋?”
谢嘉宁摇头:“收服元明党一事,我有信心,宋家现于朝中保持中立,是极好的一张暗牌,哪怕有朝一日元明党之人被我尽数收归麾下,宋大人也不可轻易出面,以防你我结盟之事暴露。”
宋柏辞本也打算如此,见谢嘉宁与他思路一致,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此为上策,宋某愿于暗中辅佐小姐成就大业。”
听得此言,谢嘉宁眉梢微扬,打趣了句:“能得当朝首辅尽心辅佐,即便是当今圣上,也未享有此等殊荣,倒是我有幸了。”
说着,她执起一黑子,轻稳地安放于棋盘一角,为整盘棋局落下终点。
谢嘉宁抬起头,灵动地眨了眨眼,并轻敲了敲那枚落定的棋子,语调中隐含笑意。
“宋大人,承让。”
难得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谢嘉宁全力出手,与之对弈交缠许久,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这使她心情颇佳,于是少有地流露出几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女姿态。
宋柏辞望着面前落败的棋局,微微一怔,出尘的脸庞愣神片刻,有些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看见某颗棋子后,才倏然朗声笑了出来,随即目光自然而然越过棋盘,对上了那双清澈的明眸。
宋柏辞抬手点了点棋盘上潜藏的一颗黑子,笑着叹了口气,“原来,我早在许久之前就已落败,却始终不自知。”
他此番对弈,并未有任何相让之意,这是予以谢嘉宁作为棋局对手、亦作为三年盟友的尊重。
然而即便他全力出手,却还是输给了她。
宋柏辞专注地看着棋盘对侧之人,那双俊雅的眼眸中毫无惜败的气馁,反而眸底深处涌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兴致。
“谢小姐布局之精妙,在下叹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