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停在了巷弄的门口,抬了头,天空全被搭在窗沿交错的竹竿、晾晒的蓝灰衣物和碎花被子遮住了,就白舒童站着的头顶上,就有两条大花裤衩子在来回地晃荡。
“这里,童童。”
“来了。”
七八栋房子紧紧挨着,出入是同一个大铁门。
顺着门牌号走,再按着邻里的指路,他们顺着油漆剥落的木楼梯,往上走,到了一户人家敲了门。
隔着一条长廊,坐在门口木椅上做着绣工纳鞋底的老媪转头看着他们,一丝都不避讳,对着他们用上海话絮絮。
童心和童年的亲戚是早年疍家下了船,跟着牧师到了上海做帮工的,慢慢地,又跟着一五金厂的老板打拼起家,在上海开了间自己的五金店,还娶了个宁波的老婆,生了个女儿。
一家三口住在弄堂里,住在二楼。
“小厉害?”
开了门,那人接过了童年童心的行李,见到了最尾的白舒童,惊喜叫道。
白舒童对他的印象不深,指了指自己,“我,小厉害?”
“可不是你,你是童年的小老师,以前他从学堂跑了,你一路追着,晒得个脸红彤彤的,都快中暑了,还蹲在码头上拿弹弓打他,追他一路爬了棕榈树,结果这小子碰了马蜂窝,肿了满头包。”
事情,白舒童记得。
毕竟童年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让她笑了好一阵子,可小厉害的名,她可是现在才知道。
她看了一眼背地里给她取名的童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那人笑,“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浅深海抓鱼都是一口气的事,可上岸软脚就怕你这个小厉害。这名也是他起的,我们都知道。”
童心在旁也听着,拿手绢儿扑着风尘仆仆的脸,自行坐在了一边,打量了整间屋子,也打量了屋内站在一起的母女俩,后看起了自己的指尖。
童年则脱下帽子,挠头,皓齿露了出来,但微微羞涩,“叔,她不知道我背地里这么叫她,这下子你可把我出卖了。”
童家叔叔尴尬,笑了,赶紧拍了自己的嘴,好久没看到邱宁县的人了,心里高兴,赶紧转移话题,喊着太太出门去买点猪头肉和五香豆干,打算晚上和他们喝上一盅。
但同时也愁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我不知道这小姑娘也要来。”
没料到多了一个白舒童,原本安排着童年睡小阁楼,童心跟着自家女儿睡上下床铺,这会儿就不好安排了。
“没事,童叔叔,我等会儿去找找附近的旅社。”
童年放下了自己的行李,赶紧拉住站在楼梯边欲走的白舒童,他说,“也就住一晚上,我在厅里打地铺,你去小阁楼睡。”
“可是在渡船上,你就没好好睡过了。我还是去旅社吧。”
“实在是太晚,别去了。你一个女孩子,那么晚在上海走,要是遇上什么帮派劫匪,怎么办。”
白舒童听了,心下一紧,听说过上海鱼龙混杂,更听说过帮派文化盛行,什么洪门、斧头帮、青帮......赌博、开妓院、绑票等无恶不作。
童家叔叔也点头,“天色晚了,不安全的。就这条路上隔几栋楼,前阵子还发生了舞场小姐被人带走的事,到今天还没回来呢。”
童年一听,更皱了眉,拿过了白舒童手上的行李,担忧说,“童童,明天我同你一起去找旅社。”
白舒童才应了下来。
本来就小的屋子,白舒童也不好多住,待第二天童年、童心被带去了见工,她也早早地出了门,去了圣约翰书院找李景和。
“你好,我要找医学院的李景和,请问你认识他,或者听说过吗?”
圣约翰书院在苏州河畔,偌大的校园占地200多亩,白舒童一个个地问,皆都是摆手说不认识。可能也是因着放假的关系,除了正在运动踢球和拿竹枪操练的学生,来来往往,也没多少人。
教师的办公室更是紧闭的。
白舒童在里头转了一圈,毫无所获地又转去了外滩,在炎炎烈日下,大家都避着暑往阴凉地方去,她吹着风在那里看着滚滚江面发呆。
黄浦江两边有风格各异的高楼,哥特的、罗马的、巴洛克的......满满异国风情,仿佛将一身传统裙子的她排斥在了外。
忽而地,辫子被拉了下。
她转了头,没见到人,另一边的辫子又被拉了下。
来回两边没瞧着人,她转了身,才看见了对着她笑嘻嘻的童年。
“去了书院,没找着人?”
童年穿着无袖衫,也一并坐到了旁边,递过来了包香脆的花生。
“你怎么知道。”
童年今早去见工,还挺顺利,进了一间德商的黄包车公司,一进去因为童叔作担保人,就可以当天试工了。他刚开张拉了个客人来到了这附近,就看见坐在岸边的白舒童。
这样子和以前找他去上学堂,他扬了帆,飘到她够不着的海面上,她找不到气嘟嘟、暗暗失望的样子一样,一眼就能分辨。
童年安慰她,“找不到他便算了,等我下个月考上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我带着你们,在叔叔那附近也租间房,你和我们住,我照顾你。”
“可我还得回广州的。我怕考不上岭南大学,还备了几个其他的学校,耽误一天,一间学校就没戏了。”
“你以前成绩就好,怕什么。”
“每个学校都是不同的卷子,有的考基础学科,有的重洋文,还有的重理科数学,都不同。少一天学习,不知道还要不要多一年。如果多了一年......”
是不是也不给她读了。
童年说,“要不,你干脆和我们留在上海好了。明天,我替你去问问上海的几间学校,若是找不到人,回不去,也不耽误上学。”
白舒童眼瞳亮了亮。
她怎么没想过?!
有了备用的方案,压在心上的石头松了,她心下顿时放了松,“童年,你怎么那么聪明。”
他摸了摸鼻尖,翘了下巴,笑说,“客气什么,以前若没你,我就是睁眼瞎子,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帮你是理所应当的。走吧,别丧气,不是说张秋晓在圣玛利亚学院吗?我这会儿没客,我拉你过去。”
“很远,我坐电车去吧。”
“没事,走。顺便也让我熟悉熟悉这路,你知道我背不好书的,更何况是地图。”
盛情难却,白舒童被推着牵着,就和他一路。
和找李景和不一样,找张秋晓很容易,提了她的名字,门口的学生就笑了,指着在草坪边也在等着的人,告诉他们。
“他们也来找张秋晓。她这会儿在排练莎翁的话剧呢,和老师在礼堂,要比我们晚出来,你们得等会儿,我帮你们说一声。”
等待并不是问题。
白舒童和童年两个人就也同走到了草坪边,也坐在了白色的椅凳上等,隔壁的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童年一眼,捧着束玫瑰花站了起来,似乎不太愿意和他们坐在一张椅子上。
还招手,让远处停靠的车开过来,他开了敞篷,坐着车里,再次直勾勾望穿秋水地盯着学校门口,旁边的司机还帮着撑着把伞在他头顶。
就怕他晒着了。
等了两三刻时间,听了同学说,从悬挂铃铛的门口出来,张秋晓穿着白上衣黑折叠裙,飞奔了过来,她一向斯文,却也激动地搂过了白舒童。
“童童,你怎么来了上海,怎么没提前和我说一声,在这里等多久了。晒不晒,我下课了,我们去咖啡厅吧,我请你吃饭。”
白舒童指了指不远处在黄包车旁蹲着的童年,“还有童年,他也在。”
“走走走,一起。”
刚才坐车里、捧着花的人一下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开了车门,也到了他们面前。
“张小姐,我都来第三回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和我去喝个咖啡啊。”
张秋晓看了那人,又看了白舒童,低头丝毫不理会,然后拉着笑嘻嘻的白舒童,往旁边避开,加快了脚步。
“秋晓,有人喜欢你,在告白。不用回应下吗?”
越说,张秋晓头就越低,脚步却越发地快,像地板烫脚似的,她拉着白舒童小跑了起来,和白舒童说,“不是我喊他来的,别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