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不断,时不时就传来牺牲和国土丢失的消息,报纸上风花雪月的事情顿时都少了,都是战场内情和寻人启事,上海许多舞场也都关停。
北四川路暗暗淡淡。
一辆汽车单独停在了月宫跳舞场门口,司机从前座下来,绕到后头来开了车门,一男一女从这条路上仅开的舞厅里欢笑着出来。
身影偎依。
“景和哥,这里有台阶,你小心些。”
李景和喝得醉醺醺,手搭在了从百乐门认识的那个学生舞女余叶的身上,听见了称呼,他原本还在同她说着这次洋行在南昌倒卖了一大批粮食赚了多少,正得意着,倏地脸色就沉了起来。
余叶有点喝醉,受了方才舞场里人的影响,跟着喊了他哥,毕竟她心里是这么尊称他的,见了他不悦眼神,她才抖了下,立刻改口喊,“错了。”
她低下了头,又叫了他,“景和。”
李景和捏捏她的脸,又拍了拍,心情算好,没有同她计较,上了车,将领带从马甲里扯了出来,扔在了一旁。
余叶也立刻帮他点了支烟,放到他嘴边。
这些年,李景和跟着那个买办沈老板,与日本人打交道,还进了“新亚和平促进会”,分了不少生意,赚了不少。余叶一直跟着他,看着他逐渐在上海圈里从一方小生意慢慢做大,到了现在出门都被人前呼后拥,称呼也从“李经理”变成了“李老板”。
她与有荣焉。
微靠在了他肩边。
李景和划拉她的脸颊,吐着烟圈,问,“算一算,你跟了我那么久,是不是就快三年了?”
“嗯,时间过得好快。”余叶叹道,当时她还是个初入社会,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却有幸能得了他的庇护,每晚都是他包了舞票,让她不用去应酬其他人,也没有接触到任何的阴暗。
很快,在他的资助下,她也回到了校园去。
李景和问着她,“今年就要毕业了?”
余叶抿了唇,习惯着烟草味,但是她还没习惯去抽,只摇了头,说,“学校在年初的时候被炸成了废墟,停课了许久,迁到了租界后,条件支持不了教学,大三的课程都没上了,最近才通知说要搬去云南昆明。今天其实我也是想找你商量,我在想......现在的形势,拿了毕业证,也没用。还不如跟着景和你,在你的洋行实习,做秘书也不用要求文凭。我,就不去昆明了,好不好?”
生活上的大小事,她都习惯了问李景和,脸色也会看着,一点点他的不悦,她随时也都能变。刚说完话,她就抬了眼观察,也明显看到了男人垂下的眸子,那眸子看着车窗外的霓虹,明明听着她的话。
思绪却远了,在想别人。
听说那个张秋晓姐姐,好像没从联大毕业就离开了上海。
立刻,她眨了眨眼睛,也就改口说,“其实也就剩两三个学期的课了,去,也可以。”
李景和才垂眸看了眼她,说道,“怎么一时一个主意,小孩子似的,一点定性没有。要是决定去昆明,也别担心家里人,我会帮你照顾。”
“嗯。那你能陪我去吗?”
“再说吧。”
余叶轻抓了他衣摆,看着外头的霓虹,心里想,你分明想着用我弥补张秋晓姐姐的遗憾,可怎么却不明说呢。
让她猜得可费劲。
从舞场出来后,他们还没打算要回家,又去了公共租界,进了张公馆,去打麻将赌钱。
桌上的筹码都是现金交易,一圈下来都是上千的输赢。
余叶看得心脏猛跳,输的钱交出去,她都觉得心疼。
麻将桌上来回推着牌,嘴上衔着雪茄烟说着买卖,以前说的是龙头渣的生意,现在说的都是纯鸦片的进出口交易,更有二手军火。
话题里涉及了在报纸上能看到的人名。
李景和看了余叶一眼,她便识趣地起身到了外厅,和张太太坐着喝茶,但太太小姐们聊的都是孩子,她没那个经验,聊不进去,就拿了个柑橘到了外头的走廊去逗廊下的画眉鸟。
租界里月空明朗,四周安安静静,只偶尔听见几声汽车轮胎擦地摩擦出的声响,不会听见每晚在楼下喊着他们汉奸的声音。
更看不见每次跟着李景和从公寓出来,那一双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
要不,跟李景和提议提议,就搬进租界吧。
省得老是听着别人的骂声,她夜晚都睡不好。
而正当她还在想着怎么婉转去提的时候,张公馆里传来了尖叫声,声音从屋里来,两三个太太跑了出来,惊恐着,往外,喊着要叫警察。
余叶惊慌要往里头进,知道肯定是麻将室里出了问题,脚步都要浮起来了,却压着怕,慢慢地靠近,她想知道李景和有没有事,是不是被仇家寻了仇,还是被......他还在不在。
心慌。
她继续逆向走着。
屋里的太太和仆人都已经出去,不一会儿更听见了外头的枪声,几声惨叫后,彻底没了声响,余叶捂着耳朵,脚彻底软了下来。
已经走不动了。
眼泪也流了下来,嘴里喃喃着李景和的名字。
过了会儿,听见着屋内有人的脚步声朝她走近,她整个脑袋发麻,知道得跑,可身体像灌铅一样,僵硬无比,连头也转不了。
“别杀我,别杀我......”
直到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吓坏了吗?走吧。”
才被人抱着出了门。
本来还赌着钱听着小曲儿的张公馆,一片死寂,只剩门口的狗吠。
人命也不值钱似的,一夜就没了。
过了两天后,余叶才知道,他们去的张公馆,那家主人是潜伏在沪上的军统人物,一直威胁着李景和他们的生意,化了名假意接近。
沈老板他们早就看穿了。
顿时,她对李景和的看法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没多久后,在他们的公寓门口,更看到了日本兵驻守,拉抓了那些喊他们是汉奸的人,门口被清,一下子清净。
夜晚再也没有那些刺耳叱骂了。
明面的报纸上都看不见这些事,只在口耳相传中,飘在了上海滩。上海圈里最闻风丧胆的不是往日明面上与李景和有恩怨的白家,白家迁了银行到香港去,波及不到。
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拖家带口要跑的,是曾经李景和为他卖命,却反遭背叛的那位秦老板。
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