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杜家的门槛,夏正清侧首,提议道:“聊两句?”
夏竹闻言,眉眼微蹙,好奇地回应:“舅舅,要聊什么,这么神秘?”
夏正清腾出一只手,抓走夏竹手里的坚果,他忽然发现里面有不少果壳,嫌弃道:“也不懂得关心一下我这个老人家,居然给我吃壳。”
“舅舅应该爱幼才对。”
夏正清抬起大手掌,一把压在夏竹的头顶上,说了声:“怎么还是这么矮?”
“我都33岁了,舅舅!10年前就停止发育了。”
夏正清微微一笑,不直接作答,只是先行一步,夏竹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在楼道的感应灯下拉长又缩短。
他们下了楼,走到小区中央的健身器材区域,四周唯有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凉飕飕的。
夏竹紧了紧围巾,家家户户都亮着暖色的灯光,她的内心不免被掀起一丝波澜。
常年以来,她有家,却又好似没有家。
夏正清将手中的礼盒置于一旁,随后,他踏上太空漫步机,双脚交替,动作随意又自在。他的双肘轻倚在冰冷的铁杆上,目光眺望远方,似乎在沉思过往。
夏竹走到他的身旁,踏上太空漫步机,和他一样的姿势,一边吃着仅剩的几颗坚果。
夏正清见了,抢走了一半。他缓缓开口:“你妈年轻的时候,各种训练成绩都是最优,她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劲。我跟你爸两个人加起来,不放水也只能跟她打成平手。”
“我妈这么厉害,她为什么不继续当警察?”
“还是太善良了,查案子的时候觉得人间疾苦,工作的时候总会带入个人的主观情绪。加上那时候怀了你,她怕自己会有抑郁情绪,影响到你,才辞去工作的。”
“她后悔过吗?”
夏正清摇了摇头:“她更喜欢捏包子,不然怎么会三天两头跟你姥爷吵架。”
“姥爷身体怎么样?”
“能吃能喝能睡,天天跑去跟你耿大爷下棋。”夏正清刚说完,就朝着夏竹伸手,“带烟了吗?”
夏竹瞪大双眼,缓缓转头看向夏正清,她有些不知所措。
“别装啦,我知道你抽烟。”话音一落,他腾在半空的手转向夏竹斜挎在肩上的背包。
夏竹吓得立马捂住包包,差点被脚下晃动的漫步机撂倒。她一只手扶着铁杆,另一只手捂着背包,理直气壮说道:“没带。”
“没带就没带,紧张什么?”夏正清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背包上,“里面藏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了吗?”
“没有。”夏竹立即将背包换了一个方向。
夏正清唉声叹气:“感觉你妈最近有点更年期到了,情绪神神叨叨的。”
“怪不得她最近老让我找男朋友。”
“你自己怎么想的?”
夏竹的胸腔靠在冷冰冰又硬邦邦的铁杆上,语气中带着几分忧愁:“我有尝试过找人接触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排斥。”
“可能是你的心还不够平静,再等等吧。永远都有18岁的男人,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比较重要。”
夏竹转头,扬唇一笑:“我都33岁了,你作为长辈不着急?”
“有什么好着急的?”夏正清学着夏竹的模样,弓着腰身耷拉在铁杆上,“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探索自己的过程,不用随波逐流,适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这些长辈,不都喜欢掺和嘛?”
夏正清说:“我没空掺和。”
“舅舅,你还不准备退休啊?”夏竹望着前方的人家,老人抱着小孩,正在玩游戏。
“再等两年,就准备退休了。”
夏竹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夏正清清了清嗓子,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们单位有没有那种,高高帅帅又很会照顾人的年轻小伙子?”
“有。”
“你给我介绍几个。”
夏正清望向夏竹:“不介绍,等你真的想谈了,不是为了别的我再给你介绍。”
“舅舅,你变了。”夏竹微微蹙眉盯着夏正清,“你以前都不这样,每次你们单位一来个什么年轻小伙子,就想塞给我。”
夏正清支支吾吾:“我这不是不想害了你嘛。”
话落,一阵沉寂。
“你说我是不是挺……挺犯贱的。”夏竹的唇角满是苦涩,“好好的大活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倒是使劲推开。后悔莫及的时候,他又死了。”
夏正清的目光一直盯着地面看,顿然间,天空飘落几片小雪花,微不足道的雪花。
“你听我妈说了吗?他是小时候跟我们在城南小镇上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小孩。”
“嗯,听说了。”
夏竹苦笑道:“他小时候明明弱不禁风的,被人欺负了,还得我去帮他打架。怎么长大了,反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对你很好吗?”
“还好吧,确实比较会照顾人。”
夏正清似夸似贬地说了她一声:“你啊,天生公主命。小时候你爸简直是把你捧在手里怕化了,放在地上怕融了;后来是你妈,把你当小心肝护着;然后又是一个男人……”
雪花纷扬,渐渐将地上铺满雪白。
夏正清轻捷地从健身器材上跃下,他只一手提起地上的礼盒,另一只手自然地牵起夏竹。两人并肩,踏着细碎的雪步,向着他泊车的地方缓缓行进。
“我爸以前在部队里是不是很多追求者?”
“嗯,不过没我多。”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过两天去问我爸!”
“你居然不相信我?”
“信信信。”
“你要去西南?”
“不去西南,去东郊。”
于夏竹而言,夏正清是长辈,也是自己的好朋友。
只要不触犯到夏正清的逆鳞,他一点也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严肃,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小孩子气,很爱抢孩子的东西吃。
夏正清将夏竹送到酒店门口,他探出车窗:“要不要去舅舅家住几天?”
“不要,夏均的小孩太吵了。”
“那么可爱,哪里吵了?”
“不要!”夏竹一脸不乐意地拒绝了。
距离上一次回牧城,是两年前的春节前夕,夏均结婚的时候,她被夏正清特地邀请回来参加婚礼,顺便在牧城过春节。
但她当时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
那时候,四季酒店还在。
送走夏正清,夏竹转身走进酒店大堂。只见几位工作人员正忙碌而恭敬地围绕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几人俯首倾听,频频颔首以示回应。
他们看起来像是被训话了。
夏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前台旁边一块新竖立的活动招牌,招牌上标榜的“原始森林穿越活动”这几个大字格外引人注目。
夏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注意力落在活动招牌上,但随即被一丝疲惫替代,她轻轻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最后,她径直走向电梯。
回到房间,夏竹机械走到床榻边,一头倒在柔软的被窝上。
天花板上的灯光柔和昏暗,她的目光空洞地锁定那片空白。
片刻的静默后,夏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还没来得及取下的背包,她从中抽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针织袋子。
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还有一张小时候和季扶生的合影,一封季扶生的手写信,一封王子云的手写信。
她拿起季扶生的手写信,翻到背面。那一行字写着:“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她独自一人,背着这段回忆,走了三年。
慢热的人,只会在往后的岁月里,独自一人怀念过去早已结束的甜蜜和快乐。她的感受具有延迟性和荒诞性,还有致命的孤独性质。